虚阁网 > 周梅森 > 此夜漫长 | 上页 下页


  周启玉泪水满面到里屋收拾东西时,孙女莹莹已睡着了,睡着前,莹莹大概也哭过,不知是因为一个人睡觉害怕,还是听到了什么。周启玉真伤心。丈夫一辈子算得上小心谨慎了,结果还是闹出了这一幕,害得小孙女都跟着担惊受怕。早知如此,真不如提前退二线好。人一生就是这么回事,老和人争个啥?真是想不开!

  然而,丈夫最后的神态多少给了周启玉一些安慰。周启玉想,丈夫也许真没收谁的现金,也许真是搞错了。只要没收谁的现金,那就不怕了,音响和沙发的事不是大问题,最多补交差额款,他们交得起。

  可犯罪感总也摆不脱。周启玉拿着换洗衣服往包里装时,又想到对门的304室住着东方中学老校长司徒效达,这老头子很怪,阴沉沉的,从不和他们家多罗嗦,司徒老头子要是看着自己丈夫被公安人员带走,只怕肚皮都要笑破了……

  §第五章

  两间屋子和一个小客厅都空空荡荡的,司徒效达的心也空空荡荡的。电视大开着,画面不停地变幻,司徒效达呆呆坐在电视机前,却不知电视里在说什么。开初的新闻还有些印象,似乎说苏联的事,后来全记不住了,耳边响着前言不搭后语的胡话,眼中看到的是一片飞旋的色彩,唯有空虚的感觉是真实的。司徒效达觉着,自己像一片干瘪的蚌肉,正可怜地萎缩在这套房屋构成的巨大蚌壳里。

  自从3天前为老伴方碧薇开过追悼会,司徒效达就意识到自己没有明天了,他的明天和老伴的躯体一起化作烟雾,升上了天空。属于他的,除了无休无止的空虚,便是一个个苟延残喘的长夜。人生的壮剧在经过长达67年的演出之后,现在已进入尾声,就要谢幕了。他再没有什么可牵挂的,老伴已经走了,他和老伴的学生们如今都是成年人了,他们将自己担当起他们要为这个世界担当的责任,再用不着他们为他们操心费神了。

  追悼会上来了不少学生,花圈堆满灵堂。学生中,年岁最大的已是到知天命之年,最小的也有二十几岁了。有几个还是专程从外地赶来的。哀乐声中,他们一起垂下了头。好多学生都说:“老校长,方老师不在了,我们照应你!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也都是你的儿女。”有两个学生还要接他到家里去住些日子的。他谢绝了,他说,他得静一下,得想想,好好把这一生都想想。

  他的儿子,他和老伴唯一的儿子早已离他远去。现在,他没有儿女,没有可以向世人炫耀的权力、家产,他一生的财富就是宝贵的回忆,这财富谁也夺不走,只属于他和老伴。老伴走了,这财富将伴着他度过生命的残余岁月。

  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站在灵堂里,司徒效达就想起了重庆沙坪坝的校礼堂,那礼堂中央挂着孙中山的巨幅画像,两边是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和国民党党旗。德高望重的校长在讲话,讲民族的危亡,讲国难时代青年的责任,讲得许多流亡学生热泪盈眶。

  就是在那次时局演讲会后,国民政府发起了青年学生从军运动,蒋中正委员长提出了“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的口号。大后方的高中学生和在校大学生纷纷参军,都准备以自己年轻的生命和青春的血肉之躯去共赴国难。司徒效达正上大二,他几乎没加考虑,就和许多同学一起,集体参加了三民主义青年团并第一批穿上了军装,一个月后被分配到中国远征军驻印度新一军服役。

  这时,缅甸还大部被日军占领着,中缅公路——就是那条著名的史迪威公路,在日军的日夜轰炸中时通时断。司徒效达和同学们无法经中缅公路去印度,就乘了飞机。这是司徒效达第一次,也是后来一生中唯一一次乘飞机。在飞机上,他几乎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到印度下飞机3天后,地面上的营房还在他眼前飘飘乎乎转,闹得同学们都笑他。

  就是在印度认识了方碧薇——今天过世的老伴。那时老伴只19岁,正是女孩子最值得骄傲的年龄。方碧薇在新一军医院当护士,每逢周末总有一大帮中国军官和盟国军官找她跳舞,司徒效达记得很清楚,他正是在盟军顾问处主办的一次舞会上第一次见到她的。她和他跳了支华尔兹,让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躁动,那唯有年轻的生命才可能生发出的躁动。

  他开始给她写信,找她约会——尽管在当时这是被禁止的。他还在野外操练中故意摔伤了脚脖子,住进了她的医院。是的,是她的医院。在医院的一周中,他想方设法找寻机会,终于在一个同去散步的晚上,冲动地拥抱了她,带着几分鲁莽吻了她。

  这一吻是历史性的,不论是对他,还是对她。这一吻决定了他们今后注定要生生死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后来的苦难离他们那个幸福的晚上还很远,他们看不到它的影子,也嗅不到它的气息。两个纯情的中国青年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在一片平静的蓝天下,发誓相爱。他们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唱着《毕业歌》开始了后来近半个世纪的风雨人生……

  在印度短暂而甜蜜的岁月一眨眼就过完了,接着而来的是中国远征军的全面反攻:光复密支那。占领曼德勒。中缅公路被打通。盟军攻克仰光。没多久,《波茨坦公告》发表,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随着日本的投降,1945年夏秋之交,驻印军新一军带着全套美式装备班师回国。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可以不回国的。方碧薇一家都在印度,是华侨,父亲还是新德里有名的侨领,方碧薇是在印度参军的。当时,方碧薇的父亲已直接找过新一军军长孙立人,要他们俩留下来结婚并定居印度新德里。然而,司徒效达不同意。方碧薇为了司徒效达,也为了她胜利了的祖国,回绝了父亲已作好了的安排,随军医院的军医护士们跳上美式十轮大卡,踏上了缅甸的国土,经中缅公路回了国。

  车队驶抵怒江边,远远看到祖国的钢铁惠通桥时,司徒效达和方碧薇都哭了,这种对祖国的感情是任何语言都道不出的。后来,当许多苦难向他们袭来时,正是那怒江,那惠通桥,给了他们以活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他们从没有因为1945年跨过惠通桥而后悔。

  回国以后就是学生军的复员。大学生活重又开始了。司徒效达在联大继续他的中国文学专业,方碧薇则考取了中央大学。这一来,原定回国完婚的计划推迟了4年。而在这4年中,中国大地又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中国共产党夺取了全国政权,一个新时代开始了。

  司徒效达和方碧薇是带着无限欣喜欢迎这个新时代的,为了这个新时代的到来,他们都在共产党员学生的领导下,参加过反饥饿,反内战的示威游行。当中国人民解放军横渡长江的消息传来时,他们和那些党员学生们一起跳跃欢呼。他们并不明白这个正迎面向他们走来的新时代将给他们带来什么。他们天真地认为,祖国从此以后将永远摆脱灾难的深渊,他们可以好好干一番无愧于后人的事业了。渡江战役胜利后,中国人民解放军大批吸收青年知识分子入伍,他们带着这种美好的梦想,在南京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被分配到华东军政大学当文化教员。

  应该说1949年的5月还是美好的,这份美好一直延续到1956年的春天。在这段日子里,他们是军政大学文化速成班的老师和课外辅导员,那些用枪杆子打出了这个新时代的将军们却是他们的学生。按年龄,这些学生们几乎个个能做他们的父亲,然而,这些父辈学生们对他们都非常尊敬。今天回忆起来,司徒效达还认为,这些父辈学生是他一生中教过的最好的学生。那时候,政府和社会都是尊重知识文化和文化人的。那些急于摘掉文盲帽子的将军们人前背后都称他和方碧薇老师,连小鬼都不能喊。记得有个山东籍的副师长和方碧薇开玩笑,在课堂上喊她小鬼,就受了批评,还在党小组会上做了检讨。

  后来发生的一切却糟透了。1956年春天,整编和授衔开始,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双双从部队转业下来,脱下军装,从南京来到本市东方中学教书。到东方中学没多久,便赶上大鸣大放,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奉命鸣放,就学校的教学问题提了些中肯意见——具体是些什么意见,现在已记不清了,可那份真诚和中肯却是记得清的,他们尽管已脱下了军装,骨子里还把自己看作军队中的文化人,在东方中学的同事中谈起军政大学的生活和工作,还不免有几分傲气。恰是因为那份真诚中肯,和掺杂其中的傲气,司徒效达和方碧薇先后被打成右派,司徒效达是1957年头一批划右的,是极右,方碧薇则是1958年补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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