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沉沦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东大乡四村,青泉县境内,提起刘叔杰刘三先生,谁个不佩服?谁个不竖大拇指?先生仗义疏财,品格虽不敢说惊天地,泣鬼神,至少不象兴华公司想象得那么低下。从祖宗手里接下的产业,先生从未看得十分金贵。民国二年,出银两千架了座沟通西河寨南北二村的大石桥,人称“功德桥”。民国五年,出资修缮了寨圩子和寨楼。民国七年,先旱后涝,庄稼颗粒无收,先生打开粮仓,将陈年谷麦尽数取出,接济乡亲父老。还不还,他根本不在乎,开初连账都不上。后来,还是族长出面,记下了账目,才使先生大致收回了放出的陈粮。没还的,先生再也没催过。钱算什么?先生不稀罕!

  三先生只要个好,只要面子。只要给了先生面子,只要在先生面前真心诚意地说声好,行,先生包办一切,能把世界许给你一半,——假如这世界是他的。

  对自己在坍陷区里的七八百亩土地,先生大可不在乎的。不就是五六千块钱么?白给又怎么样呢?!问题是公司没给他面子,这是其一;其二,也是最根本的一条,先生不主张办矿。

  对办矿的危害,先生最初是没有料到的。早年开小窑的时候,先生也挖过几座。后来,办矿的规模越来越大,铺铁道,竖大井,用机器;烟囱、洋楼,扑啦啦立了起来,才搞得先生目瞪口呆。民国六年深秋,振亚公司的小火车第一次沿着西河寨的寨圩子驰进刘家洼。隆隆前进的车轮碾碎了这片土地的沉寂,也给先生带来了莫大的恐慌。先生有一种预感:这片贫瘠的土地似乎要发生点什么事情。

  果然,在汽笛的震颤中,在天轮的旋转中,在公司锅炉房大烟囱的滚滚黑烟里,要发生的事一一发生了:乌黑贼亮的皮鞋,把一个个深深的印迹嵌进了这块古老土地的胸膛;洋服出现了,增多了,不时地在先生困惑的眼前飘荡,后来,居然堂而皇之地飘进了县衙,飘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刘家洼奇迹般地繁荣起来,这时候,先生已经比较清醒地认识到:随着这块土地的日益热闹,自己的尊严、权威、名声,将成为昨日黄花,一文不值了。

  先生有了点小小的悲哀。

  不仅于此。

  更使先生愤怒的是:打出招牌的妓院在这里出现了,公开的赌场出现了,——不是羞羞答答、扭扭捏捏出现的,而是大大咧咧、得意洋洋出现的。事先,也决没和先生打个招呼,让他有个思想准备。这妓院叫“一枝香”,在刘家洼西窑户铺的深巷里。开张不久,刘四爷便逛过两回,据说是十分销魂。头一次,四爷没有经验,受了婊子的捉弄,宽衣之后未能大显身手,便被婊子的纤手骗去了全部资本。第二次,咂!……尽情地玩了一回之后,四爷义不容辞地替“一枝香”做起了义务广告,在西河寨圩子里大肆张扬,毫不知耻地大谈婊子的红唇、奶子,以及三先生都不忍说出口的部位和动作。更可恶的是,这四爷居然还买了一套淫画,其画面简直不堪入目,而竟广为流传,以至于在圩子里搅出了许多伤风败俗的男女勾当。为这事,先生打了四爷两个极响亮的耳光,打过之后,却情不自禁地落下两滴英雄泪。

  三先生有了一种英雄感、使命感,先生要拯救没落的世风。是的,在先生看来,偌大的青泉县只有他能挺身而出了……

  这次土地坍落,进一步激起了先生的仇恨。先生一贯认为:“民以食为天,食以地为本”。土地乃万物之本,可以毁坏一切,独独不能毁坏土地。毁坏了土地,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子孙后人。可兴华公司,为了掏地下的一点点煤,赚那一点点黑心钱,竟不顾这浅显的道理,实有伤天害理之嫌的。如果要先生在这重大问题上也一味让下去,那么,先生宁可拿根绳子去上吊的。

  地亩纠纷出现以后,三先生成了众人瞩目的人物。前前后后找到他门下,请他与公司交涉者不下百人。后来,县境内的乡绅也相邀来访,一致推他出面为地方作主,商量方案时,几乎是异口同声授予他全权。众人知道,只有先生能和公司抗衡,要想狠狠啃公司两口,非先生出面不可。先生因此却产生了一种鄙薄:这些土头土脑的家伙似乎只认得老洋,世风的沦落好象与其无关。如此下去,只怕是赶走了公司,也无法根除其祸。

  现在,先生和公司摊了牌,下一步就要采取行动逼迫公司就范了。在行动之前,先生要好好考虑一下具体步骤。首先,他想到,要稳住县知事尹文山,只要官府装聋作哑,公司便失去了一半的依靠,而稳住这位县太爷,先生是极有把握的,最多不过破费两个钱财罢了!下一步,要把各村寨的民间武装集结起来,必要时予以统一调动……

  三先生歪在太师椅上认真地想,那张浅绿色的银票强加给他的污辱已经淹没在纷乱繁杂的思绪中……

  就在这时,刘清伦满头大汗冲进门来,向他报告:刘广田被县府抓捕。

  刘广田解至县城的同时,以兴华公司名义起草的诉讼状递至县府。罪名计有四条。一、行凶伤人;二、聚众滋事;三、破坏生产;四、煽惑窑工。公司要求;严以法典,以遏乱萌。

  县衙当即开审。其时,刘家洼窑工百人聚至门前,齐声呼冤,要求释放刘广田。工友称:刘并未打周一拳一脚,周系醉酒下窑,被载重拖筐撞伤。庭审欲当场验伤。遂发传票,传周洪礼。下午五时,周被四名矿警抬入县衙,验证有伤,系钝器所击。刘广田称:双方冲突,自己手里并无钝器,由此可见,县衙断事不公。刘力陈大柜草菅人命之事实,反告周洪礼。六时许,县衙门前聚众已近两百,激愤之词顿生,有窑工呼:“打进县衙去,揍那狗官!”形势一触即发。

  七时,刘清伦带刘叔杰刘三先生手书,拜见尹文山,请求保释。蒙准。刘广田遂被庭训开释。

  §第五章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

  西河寨是东大乡最大的一个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律青石到顶。圩子东、西,各有一座寨门,四角四个寨楼子,远远望去,俨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护圩河,河水早已干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入河底,实际不起什么防御作用了。但,它的存在还是给西河寨增加了几分威严,将寨墙衬托得愈加有气魄。寨楼的顶层长年支着几门黑锈斑驳的铁铸土炮,黑乌乌的炮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通往村寨的每一条黄土大道,随时准备给贸然闯门者一个热辣辣的教训。宣统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爷率百余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时传为美谈。寨内刀枪棍棒样样俱全,足以武装千儿八百的乡民百姓。正因为有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于和兴华公司摊牌。

  三先生亲自出寨迎接刘广田,对刘广田来说可谓万分荣幸了。在寨子里,先生的威望远在年迈的族长之上,实际上是这个一统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尽管先生礼貌待人,一般乡民还是对他十分敬畏,决不至于幻想与其平起平坐。祖宗传下来的古老的规矩告诉他们: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时又是自然的。森严的寨墙有效地隔断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联系,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挡在外面。民国以前,这里简直可以说是一块人世间的净土。可叹的是:自从办矿以后,一些古老的规矩开始受到冲击,连续三年,寨子里跑了四五个姑娘、媳妇,搞得先生简直无脸见人。后来,这干枯的护圩河里也闹起了鬼,时常出现一对对痴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当。那风化了的河底土层上,甚至出现了裹着烂棉花的死婴,气得先生恨不得对着河床轰上两炮!

  正是十五前后,月色很好。先生在几只灯笼的引导下,走出寨门,登上圩堤。身前、身后,簇拥着一大帮家族人等。登上圩堤时,刘广田一行已蜂拥而至。先生稳步迎上前去,以一种长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严向刘广田点头微笑,继而用女人般细白的手爱抚地拍了拍刘广田的肩头,连连道:“吃苦啦!吃苦啦!”

  “没啥!”刘广田一脸疲惫之色,眼圈发青,嘴唇发干,说出话来更加嗡声嗡气,“多谢先生关照!”

  “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先生和蔼地拉着广田的大手,“进家谈去吧!”

  人们众星托月般地拥着先生和广田走进了寨子。先生和广田边走边聊。

  “你真打伤了那个姓周的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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