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沉沦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与此同时,矿区周围发生下列事件:

  东原镇乡民五百余人,以巨石万斤置于小铁道沿线,阻碍公司煤炭运输,并对押车矿警施以暴力。

  公司矿警队长王德山被绑架,绑架者将黑帖子贴到矿门口,要求公司付洋五百。河口车站公司煤场被抢……

  秦振宇极为震一障,急访县知事尹文山,出洋五百,索得一纸批文,文曰:“嗣后,乡民如再有破坏交通,绑架矿警,聚众滋事之行为,准由兴华公司之矿警队查明首犯,拘解来府,以便惩办。”云云。

  绑架者慑于县府威胁,放了王德山。

  其时,陷地的全部测量、复测,以及赔偿的准备一一落实,刘广田被捕不到两小时,秦振宇带着公司的赔地方案,首次拜会三先生刘叔杰。

  §第四章

  刘三先生是个极易接近的慈祥老人。脸庞圆圆胖胖的,白中泛红,保养得很好。他爱喝青茶,用一种能握在掌心的紫陶砂壶凑着壶嘴斯文尔雅地慢慢呷。呷一口,存在嘴里“咕噜、咕噜”漱一下口,打嗝一般很响亮地咽下去;然后,再来一口。偶尔,他也抽点大烟,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烟色。先生眼见着是六十岁的人了,面庞上却没有多少皱纹,脑后那黑白相间的小辫似乎多少还有些生命的活力。近年来牙齿倒是脱落了大半,布着细长黄须的嘴巴已有了些瘪缩的迹象,这益发加重了渗透整个面容的慈祥。

  三先生肥肥的、冒着红光的脸上,明明白白地宣告着内心的满足。心满意足的人,自是心平气和。慈祥,便在这心平气和中诞生了。然而,这慈祥之中又透着威严,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好象他那两只时常眯着的眼睛,不但能传播阳光,也能发出电火似的。

  他辈份不高,因排行老三,早年中举后又在自家府上办过两年义学,人们便一律称他三先生。开初倒有人叫他举人、乡长的,他听着都觉着不顺耳。举人么,已时过境迁,仿佛古董店里的破烂了;乡长么,又确实算不得什么官职。他实际的势力,已远远大于一个县太爷了。现今南北对立,军阀混战,徐世昌徐大总统都无力号令四方,区区县太爷也就更没有多大的威势了!他的土地扯扯连连遍布三个县。这三县的知事无不与他称兄道弟。自打办矿以后,他兼任了两代公司的地方顾问。这顾问他是不愿做的,因为他对办矿颇有成见。可人家三请九邀,非要他做不可,他有什么办法?只好捏着鼻子做,否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三先生不愿瞧不起人,也最恨人家瞧不起他。

  对兴华公司,三先生是很憋了一些气的。别的不说,兴华接办刘家洼煤矿一年零几个月,居然不派人到西河寨走一走,到他舍下坐一坐,这就很使他不平。那日勘察陷地,王子非的言语又一次触犯了他的尊严:你有矿图?你那矿图算屁!先生根本不予承认。就凭公司看不起先生这一条,先生就完全有理由实施其“不承认主义”。

  这日午后,三先生喝了点高粱烧,头脑有点晕糊,仰靠在正堂太师椅上剔牙,——先生的貌相无可挑剔,独独一日牙齿长得不好。

  剔完了牙,托起砂壶抿了口新沏的青茶,很响亮地咽下去,先生伸了个懒腰,想小憩一番。这时,管事的祁先生进门禀报:兴华公司总经理秦振宇、矿长王子非来访。

  三先生托着下巴凝神片刻,低吟一声:“请!”

  三先生对一切人都是彬彬有礼的,万事礼为先么!他尊重人,尊重一切人。不懂得尊重人,便无以在这个世界立足,先生一贯这样认为。

  整衣正帽之后,三先生把秦振宇、王子非迎进了门。分宾主坐定,他便招呼奉茶,上点心,弥勒佛般笑眯眯地望着来访者。

  与长袍马褂的三先生相比,秦振宇和王子非是地地道道的新派装束:西装洋铁片似的笔挺;皮鞋又黑又亮;脑袋洫光光的,能滑倒苍蝇,脖子上还预备上吊似地拴着个花布带。这很使先生不舒服。三先生对西装革履是深恶痛绝的。深恶痛绝的原因,就是三先生看了不舒服。三先生看了不舒服的东西,决不是好东西。

  例行的寒暄过后,王子非首先开口:“先生乃本县名流、开明绅士,一直对敝公司办矿极为赞助,前不久还不辞劳苦随敝公司代表勘查矿地。我们总经理十分感动,今日专程拜访,以致谢忱!”

  “哪里!哪里!”三先生谦虚地道,“鄙人不才,耳目闭塞,不过,实业救国的道理也还略知一二!”

  “正因如此,总经理还想请您老在坍陷地亩一事上为敝公司出谋划策呢!”

  “噢,好说!好说!”

  三先生连想都没想,便习惯地应道。在他看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好说的事,关键在“好”,不在“说”。什么叫好?三先生认为好就是好。兴华公司就不好,伤天害理,败坏世风,不把先生这个大伟人看在眼里。

  “据悉,先生也有地亩在坍陷区里?”秦振宇道,“兄弟要向先生道歉了!”

  “唔,好说!好说!”

  这回的“好说”,有点打哈哈的味道了,似乎答非所闻,仔细品品,却别有风味——三先生的外交风味,纯属没有任何诚意的礼貌应酬。

  “先生坍陷的土地大约有多少亩呢?”

  三先生开始掏耳朵,用一根细长的银针似的耳勺,轻轻地,慢慢地,庄重严肃地掏。当冰凉的耳勺触到耳壁的嫩肉时,先生眯着眼睛打了一个很舒服的冷颤,细长的辫子亦随之一摆。

  “不多,也就是千把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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