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周梅森 > 沉沦的土地 | 上页 下页


  “据我所知,在青泉县最有势力的要数刘叔杰刘三先生。此人晚清时便挂过双千顷牌,现系东大乡乡长,官虽不大,威望极高。总经理大约是知道的,在青泉县刘家系大族,号称刘半县,县境内刘姓乡民几乎占了半数,杂姓户族与其联姻者甚多,历任县太爷都不敢得罪他们。振亚办矿时,曾重金聘请刘三先生为地方顾问,而我们……”

  “是的!是的!”秦振宇打断了王子非的话头,“我们确该在这些家伙身上花费些钱钞”,他话锋一转,“可是,我们刚刚起家,每一块钱都来之不易,我们养不起,也不能养!我们的董事们要起煤来,胃口大得很;掏起钱来,手就在口袋里哆嗦,唉!……”

  近几个月来,秦振宇心情烦躁得很。初到矿区时的骄横、狂傲、自信,被严酷现实的猛烈冲击掠去了大半。他的心一步步沉下来,冷下来,甚至有了些受骗上当的感觉——他自己也为这倒霉的公司投资二十万!这几乎是他前半生的全部积蓄。

  刚踏上这块土地,他的心象雨后的蓝天一样高远、开阔,仿佛整个世界是为他的存在而设置的。第一次踏上这座振亚修建的经理楼,他在心里便暗对自己说,他要征服这块土地,并把这块土地作为最初的基石,建起事业的大厦。他选中了王子非做矿长。王子非在振亚时便做过总矿师,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他破格留用了他,而把董事会派来的矿长赶回了上海。王子非自然感激涕零,做起事来更加认真负责。正是在他的建议下,公司接办后即行整顿,压缩了庞杂的机构和大量不必要的开支,并在管理上实行了包工柜制。把以往矿方直接管理生产劳工,改为各包工柜管理。一个有实力、有威望的人,包下一条巷道的开掘或者一块煤层的开采,矿方只认一个人讲话,既减缓了资方和劳工的直接冲突,又节约了精力、时间,生产效率也大大提高了。这些,都使秦振宇感到满意。

  但是,对用一笔钱交结当地土豪劣绅,秦振宇十分反感。王子非提了几次,秦振宇均婉言回绝了。以他多年做买办的经验,此类开支纯属浪费。在德、日、英的企业里,他均很少碰到地方上的麻烦。不料,待到他来办矿,事情就不那么简单了。

  现在看来,王子非是对的。

  秦振宇颓然坐倒在转椅上,长长嘘了口气,又点燃了一支雪茄。

  “子非兄,现在我们来算算细账吧!收买或赔偿塌陷土地,以我们实测的三千亩计,每亩八元,需洋两万五千余。交际打点各方土地,也需几千。另外,添置、更新矿井设备,费洋更巨。而我们手头可供调拨的仅有两万余,加之日前销煤盈利一万九千,总数也就是四万块的样子。如此下去,公司只有关门大吉。”

  王子非道:“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面,煤价看涨,南方混战,南煤难以抵沪,只要我们地下的煤能采得出,运得出,年底,经济形势会出现转机,这一点总经理尽可放心。”

  秦振宇点点头,认可了王子非的分析,转而又焦虑地道:

  “可这四万我们也不能一下子用光,以兄弟之经验,办矿决非交易股票,能够买空卖空。手头无钱,是难以应付意外之变的。”

  王子非笑而不答,起身推开身边的窗户,深深吸了口气,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对秦振宇道:“久旱无雨,今年的夏收怕是没指望了!总经理,您说呢?”

  秦振宇疑惑地望着王子非:“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子非一笑避之,又未回答,转而道:“民国五年,振亚煤炭路运受阻,银根吃紧,公司两次削减窑工工资,最后竟以煤票抵作工资,而窑工并未群起反抗。”

  “原因何在?”

  “很简单。那年蝗灾加水灾,乡间颗粒无收,四乡民众都不甘饥而毙命,宁可容忍矿方的苛刻!”

  “好!”秦振宇拍案而起,“你的意思我懂了,值此灾荒之际,暂时压低窑工工资,适当延长工时,以期度过危机!仅此一项,每月便可有万余盈利,好!”

  沉思了好一会儿,王子非又道:“此事可由各大柜出面实行,我们只需削减各包工柜包工费用即可。另外,还要多少考虑一下可能引起的骚动。”

  “顾不得这么多了!”秦振宇一挥手,下了结论,“这事就这么定了!下午,你会同各方先拿出个草案来。另外,代我准备一下,近日我要亲自拜访刘三先生。”

  “也好!”

  王子非应了一声,准备告辞,秦振宇又亲昵地将他拉住了:“子非兄,矿上的生产还得抓紧,煤炭产量得上去。开萍已大部断绝了对各股东的煤炭供应,股东们恨不得把我变成煤填进炉膛里。我这里每天接到两三份电报催煤,没办法呀!你好好干,待度过眼前的危机,我将建议董事会提高你的薪金!”

  王子非走后,他在明亮的窗前站住了。这间经理办公室位于经理楼的第三层,也是最高一层。此楼是青泉县至今为止的最高建筑,它曾装载过另一个企业家的发财梦想。如今,在旧梦的废墟上,秦振宇酿造着属于自己的新梦。他望着窗外明净的天空,陷入了不着边际的遐想中。……

  广阔的天空下是几座灰色的井架,井架的天棚上铁铸的天轮在飞快地转动,伴着绞车有节奏的轰鸣。从地下运出的矸石,已堆得象山一样雄伟了。歪歪车一上一下地蠕动着,远远望去象个正在爬行的甲壳虫。井架、矸石山赖以扎根的,是这块古老而贫穷的土地。秦振宇没来由地想起了《圣经》,想起了基督和上帝。他不信教,可他从洋人那里认识了基督,认识了上帝。他觉着面前这块土地就象上帝创造人类世界时用剩的一块烂泥。

  然而,这烂泥包裹着黑色的宝藏,这里四处都是煤!把这些煤一个早晨同时挖出来,足以重新安排半个中国的工业秩序。

  这很值得干一番。

  他要和这块土地格斗,他要做这块土地的真正主人,他要为暮气沉沉的中国民族工业锻造一轮崭新的太阳……

  然而,片刻的自我膨胀之后,秦振宇又回到了面前的现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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