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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皮日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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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没有停止。那是不可能停止的。我喜欢记日记就像一个初中生。几十年来我始终不能终止这一嗜好。我写下了成山成海的日记,也烧掉过成山成海的日记。我对日记最忠实。面对日记本的时候,我总是想,人总得有个最真实的时辰。坦诚,而且彻底。就是这一刻。的确就是这一刻。这一刻我如跪在那个尖顶的大教堂内的那间秘而不宣的小木屋前。那屋内黑暗。看不见那张神圣的脸。只有可以使人信任的那温暖的声音传出来。于是你诉说你的罪恶。诉说那些瞬间的念头。就是这样。日记如我的仟悔神父。 另一种功能是,我可以在其中裸露出一个斑驳的真实。真实的灵魂。苦痛。还有爱。那么多不尽人意的现实。眼泪。渲泄之后的心的平和。 我如果不写小说也会写日记。 日记是一种生存的手段。更没有功利性的。 他给我买来了红皮日记本。 但日记最终对他也是个秘密。他毕竟是那个心灵以外的存在。 我在日记里中伤他人,也中伤我自己。 我在日记中能够拉出我自己的灵魂来审判,我有这个勇气,并绝不辩解什么。 我从未想过要用日记去换钱。尽管日记的文字堆积,成山成海。只有烧掉。像林黛玉那样焚了诗稿。灰飞烟灭。留一片空茫茫大地。 日记还永远不会变成美丽的诗,或者美丽的散文。过于琐碎的冗长而无休止的诉说。不必选择和使用过多的词汇。语言不必讲究,也不必精心结构。没有结构。也没有装饰和掩藏。日记就是日记。我写:今天是个13号的星期五。我不敢上街。我信这个外国人的忌讳。这一天肯定没有好运气。我写:他为什么不在家?给他打过无数次电话。去见什么人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我看到他昨天收到的一个女人的信。那信中说他的男子汉的声音,在严冬,通过电话线就一直飘到那女人的咖啡壶里。那女人给他写来情意绵绵的信。而他又是怎么回信的呢?我又写:女儿今天很高兴告诉我,她的数学又是考100分。她很聪明。不要我去管什么,也是个安慰。还写:梦醒的时候,梦见了杨红。在北京。是不期而遇。她正在买蔬菜。而我正要回天津。我喊她。简直不敢相信。她高兴地远远围着我跑了好几圈。我们才紧紧拥抱。她穿着中国式的旗袍,已经快6年没见到她了。她一直在大洋彼岸的加州读书。 就是这样。 一切细碎的心灵的琐事。 写日记还为了排遣。因为心灵的创伤太重了。因为任何可供发表的文字都不能把我所面对的最严酷的现实表现出来。那些才是真正的伤痛。那些才是我不愿扒给他人看的真正的创伤。任何的他人。但激情需要平覆。所以我使用这个手段。然后烧毁我的创痛。烧毁我的一切的丑恶和负担。 有时候日子难到无法熬过。有时候连眼泪都不能洗清痛楚。有时候欲哭无泪,有时候干脆深夜就无法入睡。就是在这些时候。这些时候我需要有人来帮助我忘却帮助我生存。 我想使我在人群中快乐。 一只快乐的鸟。 我喜欢嘻嘻哈哈。 笑起来的时候很开心。 哪个是真实的你?为什么在你一旦静下来的时候就总是那么忧郁? 我睁大眼睛看着那人 那是个朋友。那时候他可能迷恋我。 是吗我优郁吗?你看错了,你没看见我笑得满脸是皱纹了? 你别骗人了。他说。 我发现人在神情恍惚的时候,总会从别人的脸上得出一种古怪的结论来。 忧郁的可能是你自己。我说过之后又接着笑。我不喜欢被别人看穿。 痛苦的日子只被日记负载着。人群中是假面的日子。没有真实的痕迹。 干吗要注意我? 另一个朋友说,越是看到你快乐,了解你的人就越难过。 我更加莫名其妙。没那么严重吧?快乐就是快乐。何苦曲曲弯弯。其实日子不过就是日子。大家都一样。 然后,我还是让日记护卫着我受伤的心灵。有了日记我便不愿诉说,不愿分辨,不愿把日记里说过的那些话再说一遍。要说就只说结论。和那个终局。 在漫长的同他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依然坚持写日记。我对他讲了很多。我的过去。历史。和那些只属于我自己的隐秘。不可能有人比他更了解我。但他也仍永远是一个外人。我既不能走进他的心,他也不能走进我。心有时像隔得很远。我不愿让他知道我的抱怨、苦痛和那些莫名的猜忌。我已不是那种豁达大度的女人。 我们有时争吵。争吵之后各自不再讲话。那时我总是记日记。记对他的怨恨,记他的不讲道理和我的委屈。然后再平静回到他身边。回到日记中是最好的办法。宣泄可以使人冷静。 有一次我差不多披星戴月为他织好了一件毛衣。很厚。我原想把毛衣洗好晒平再郑郑重重地送给他。我总是喜欢某种仪式般的形式。而他却总是不看重这些。他为了外地来的一个电话突然走掉了。也许那事也很重要。于是一切变得空落,落。我看着被漂在水中的那件毛衣。我想到千辛万苦和无足轻重这两个词。我最怕我的愿望不被他人重视。我很伤心。我想那件毛衣它已经不是我们的了。什么也不是。我想感情如果真的到了无足轻重的份儿上,那我们何苦还在一起呢? 还有一次他过生日。那是我们一直在盼望在等待的时辰。 我们盼望、等待。像对一个隆重的节日。我想在这一天应是充满了仪式感的。我们买来鲜花、蛋糕和生日的蜡烛。我想让他能在这种难得的日子里真正辉煌起来,但就在我满心热望和期待的时刻,在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出了他情感的那一丝游移。也许是我过于敏感了。我每一秒钟都惧怕生命中会失去他。我发火儿。吼叫。好像还摔掉了什么。然后我走掉了。心里很苦。我不知我们之间的误会什么时候才会消除。 在发生过这一类的不愉快之后,我总是暂时离开他,暂时缩进我的日记里。我诉说。很疼痛的一种诉说。我或者对了或者错了,在日记中最终总能得到拯救和解脱。然后我平静拿起电话。听他的声音。我问他是不是真的生过气。我说我们何苦要争吵。他有时会说爱不会改变,有时干脆掀开争吵的题目而说些新的话题。新的平和与宁静到来。新的旅程。我不再那么愤怒地面对他。我们慢慢度过了这难关,我们度过去。 如此地我求助于日记。 我在得到了日记的帮助之后,便把它们烧掉。烧成灰烬。让它们飘散到不灭的物质的永远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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