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一本打开的书 | 上页 下页 | |
停顿的一分钟 | |
|
|
我不说那是不是真实,但那是一个故事。 一个静悄悄的夜晚,前厅的钢琴上正鸣响着忧伤的诗。她演奏肖邦。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正用手指弹出故事。尽管,她并不懂故事,该是个怎样的结局。 色彩流泄着。 我们对坐在无言的那个夜晚的寂静中,她问,有烟吗? 当她把手从嘴边移开,烟便顺着她修长的手指缝,弥漫,前厅弹琴的小姑娘开始发出一声声的咳嗽,很呛人吗?她问。连她也开始咳嗽。她被她自己的烟弄得满眼泪水。结果,就掩了那忧郁的倾诉。她是我新结识的朋友。她很可爱。她是个年轻但并不美丽的女人。她是个挺出色的女导演。她说,我只想在生活中做个棒女人,在舞台上塑造棒男人,我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可爱。可有人好像很怕我的这个想法。 棒女人和棒男人。 我望着她。已经不会回来的青春。我们几乎同龄。我把刚刚做饭烫伤的手上涂满药膏。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怎样说。我大概是想安慰她,但她这样的女人用我来安慰么? ……后来我知道我不再有美貌。脸伤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我想,我就真的那么没有魅力? 她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又开始被熏得无处逃散,都容不得我阻拦。 就是那么回事,我对她说,有时候,我并不知道是该劝人结婚呢还是不结。前厅弹琴的那个小姑娘,自从生下她,好像就足够了…… ……再后来就遇见了他。他小我几岁。在一次外出的时候,好像一切都神秘地为我准备好了,比如,我想喝水,暖瓶就是满的;比如我想洗澡,就有人打来了热水。我突然间不再是灰姑娘,那可能是一个晚上,我回到屋里,就看见了他c我以为他找我有什么事,我以为……他就突然走到我的对面,这么近,脸对着脸,他说,他就这么说,他爱我。 前厅的小姑娘开始弹肖邦的《A大调奏鸣曲》。她好像正决心把六岁的生命糅进去。她的手指灵活地运动,踏桥的时候,乐曲发出轰鸣。她搓伤的手腕刚刚好起来,我一想起她摔疼后的眼泪和汗珠,就禁不住周身颤抖。哪怕就单单为了肖邦,我提醒她,小心你的手。 她把烟按灭在烟缸里,她说,他爱的方式很个别,他有时会突然来,什么也不管,当众就把我抱起来,疯狂地转上好几圈。是的,多棒,他说唯有他知道,我是这世界上最需要爱的那个人,他说,唯有他,能听见,我是怎样地,偷偷地,哭泣。 是的很棒。因为他爱我。他说他爱我,该怀疑吗?她又点燃了第三支烟。 是的,真挺棒的,他后来…… 那个前厅的小姑娘突然说她不想弹琴了。她大声嚷着要参加我们的谈话,她缠进来,那个抽烟的女人立即抹掉眼泪,我对赖皮的女儿说,好孩子,再去弹一会儿,妈妈正和阿姨谈一个很重要的话题……什么是重要?就是很严肃,严肃就是你还不懂,你再去弹一会儿,行吗?十分钟? 好说歹说。 当肖邦终于再度鸣响,我对那个吸烟的女友说,可惜我命运中没有成功的经验,都是残局,我认输了,有时觉得婚姻之于真正的职业妇女,就像一场干脆赌不赢的牌,好在女儿使我有了家庭,此刻我正满怀信心。 她问我,你说,爱该怎么走到尽头?她又说,说真的有时我也想完成女人的过程,结婚并且生儿育女,像这样…… 就这样,整整三年。 她吐出了满腹的浓烟,她说就这样,整整三年,我们相爱。我怀念那一段美好的……她重新流出眼泪,她说,我原以为我们能把这爱的路程走下去,我真是这么以为的,不知道怎么就…… 我告诉她,心高的女人,往往是走不成婚姻的路,即便是有了她,我是说,有了孩子,我听着我女儿表现的肖邦,即便是,直到《A大调奏鸣曲》,又怎样呢? ……过了很久很久。有一天他回来了,他认真地告诉我,另一个女孩儿……他们走得那么远。我当时不知道眼泪是怎么流出来的,总之像闸不住的大水,我抽烟,听他认错,听他温存。我知道我们完了。我当时确实知道我们完了,不存在了,谁也再不能拯救谁了,尽管我当时什么也没有说。 这以后或者他已经忏悔,或者我已经原谅,你懂吗都无济于事,而事实是,他真的仟悔过了,我也真的宽恕了他,但我们还是完了。从此我们很少见面,他有时会突然间旋风般刮来,好朋友般,丢下几套送我的衣服,而我,出国时我不惜用五十美金买一本马蒂斯的画册,扔给他。 真的就完了? 她说是的,她又点起一支烟。 那么障碍在哪儿呢? 她说不知道。 这时前厅里弹琴的那个小姑娘威胁说,再过一分钟,她将终止肖邦。 一分钟。 一分钟的沉默, 和宁静。 最后,在一分钟即将停止的时候,她终于急急忙忙说出了那个过失,她说,我是那么后悔,整整三年,我凭什么就那么自信和骄傲? 然后,肖邦真的在一分钟之后,终止了,前厅的那个弹琴的小姑娘快步跑进来。 停了肖邦的瞬间,突然间那么寂静,像心上骤然缺了什么。 我们互相凝视着,在停顿的一分钟里,满怀忧伤…… 六岁的女儿揽住了我的臂。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