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赵玫 > 漫随流水 | 上页 下页


  沈萧不想马上回家。她觉得那股可怕的气味,依旧在源源不断地从地下室的走道中冒出来。于是她将自己掩藏在院子里的丁香花丛。那是她从小就喜欢的地方。外婆说,花是原来房子的主人种下的,让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每个夏季都能闻到那幽幽的香。所以这座房子1949年前的名字叫“紫丁香园”,解放后改成解放街5号。有时候外婆还会说是因为她喜欢,外公才叫花匠在院子里种满了紫丁香。但外婆又会马上改口,说她也不知道这座房子原来的主人到底是谁。

  但不管是谁种下的紫丁香,这里都是沈萧最喜欢的地方。她常常会一整天都躲在丁香丛中,有时也会因为受了委屈在这里独自啜泣。这一刻沈萧同样觉得自己受到了伤害。因为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在刚刚过去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没有看到但却听到了那晚可怕的景象。杀戮?尽管她早已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含义,但现实对这两个字的注释还是让她心有余悸。首先是猫的死让她惊恐万状,接下来萧伯的死让她不敢置信,而那个北上的死就更是让她无限惋惜,尽管她和他只是在午夜的黑暗中匆匆一面。她和他并不认识甚至毫不相干,但是为什么他的死会让她如此难过?

  沈萧在丁香丛中一直呆到黄昏。她也曾几次看到外婆惊恐不安地在院子里和小街上到处找她。但是她就是不想回那个阴森森的地下室。她觉得昨晚的那些响声还回响在地下室中,就像是一场永远也做不完的噩梦。

  透过树丛的枝杈和那些淡淡浅浅的紫花,沈萧看到了天尽头的那轮火红的落日。那么热烈地燃烧着的一个美丽的黄昏,却几条生命都被夺走了。在一片黯然中,沈萧知道她已经迷失了自己,以至于弄不清人与人之间的相互残杀是不是正常的。萧伯的死让她心存惊悸。那是一种不清晰的但却有所预感的对自身处境的恐惧。和外婆住在一起的事实本身,就让她对自己的身世充满迷惑。她不知道外婆的昨天,更无法预测外婆的昨天会对她们的今天带来怎样的灾祸和不幸。她还对那个死去的红卫兵深怀歉疚,她觉得他死在他们的地下室里,她就有了一份无法逃脱的罪恶。不是因为他是红卫兵而是因为他是北上。她是因为喜欢北上进而喜欢红卫兵的,所以她才会因北上的死而不能原谅萧伯,尽管,萧伯已经用他的生命偿还了血债。

  日薄西山但远方的落日依旧血红。沈萧突然觉得大自然或许早就预知了他们的死,否则太阳沉落时为什么红得就像是人的血。

  沈萧终于走出丁香花丛。不是因为饿,也不是担心外婆,而是她突然想到了那只吊在电线上的猫。她不知道咪咪是否还被绑在电线上,但她却记得午夜中的那个女声是怎样威胁萧伯说,要把死去的咪咪吊在萧伯的脖子上去游街。于是沈萧暗自为萧伯庆幸,她想或者萧伯选择了自杀是对的,否则他怎么能忍心挂着咪咪去游街呢?

  沈萧走出灌木丛。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她的眼睛所看到的,竟是和警察一道从地下室走出来的那个人,那个已经死去的北上。就是说北上没有死?就是说壮烈牺牲的那个红卫兵不是他?那么死的又是谁呢?莫非是对着萧伯大喊大叫的那个女生?是的沈萧没有见到过那个女的,但是她的声音却已经烂熟于心。那么真的是她吗?那个女生?是她被萧伯砍了十几刀?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沈萧的心怦怦地跳。那种由震惊而至的喜出望外,让她不顾一切地冲到北上面前,眼睛里溢满不可遏制的欢乐。

  不是你?真的不是你?这太好了……

  警察不耐烦地看着莫名其妙的沈萧。怎么又是你?这种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快回家。

  而沈萧只是怔怔地看着北上。她的无限欣喜的表情甚至扭曲了她的脸。而北上只是匆匆地看了一眼沈萧,他甚至已经不认识她了,也不曾把她和昨晚黑暗中见到过的那个姑娘联系起来。他只是脸上的一片哀戚与黯然,仿佛在追思什么,然后就和警察走出了院子。

  那一刻沈萧所铭记的,是北上的背影,还有与他红色袖标并列的一副凝重的黑纱。

  萧伯房间里血腥的气味持续了很久。因为天气潮湿,又是地下室,因此那气味久久不肯散去,直到一场秋风过后。于是整个夏季只要一走进地下室的楼梯,那味道就会夹带着地下的阴气扑面而来,让沈萧恶心并且难受。但是她又别无去处,只能是白天尽量呆在同学家或院子里,直到不得不回屋睡觉的那一刻。

  萧伯的房子被封了起来,从此地下室变得更加冷清。但偶尔也会有红卫兵前来参观,在这个阶级斗争最激烈的地方接受洗礼。

  那个晚上萧伯家究竟发生了什么,沈萧从院墙外的大字报中获知了真相。那篇署名为“战友”的大字报写得慷慨而悲愤,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死去战友的缅怀和悼念,以及,对萧伯的痛斥与仇恨。除去那个口号般的开始,大段语录的引用,沈萧终于从那满怀激奋的字里行间,了然了那个晚上的前前后后。

  被萧伯杀死的那个红卫兵叫林青春,一名初三的女学生。她出身于革命干部家庭。与生俱来的红色背景,让她从小对地富反坏右怀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当她得知萧伯喜欢养花玩草,收藏古董,甚至还养了一只猫,她就认定萧伯是旧社会的遗老遗少,是暗藏在这个社会中的阶级敌人。她坚信萧伯这样的残渣余孽一定会对社会不满,并且随时随地都在梦想着变天。于是她确信萧伯一定会有一本变天账,而且肯定每天都在写反动日记。所以她呼吁他们这个革命干部子弟组成的造反军团首先抄萧伯的家,她没有想到自己竟出师未捷身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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