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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女人说,愿天上的主慈悲为怀,能宽恕了我。牧师,求您去看看我的儿子吧。看过他,您就会答应我的请求。

  S牧师将女人从地上扶起。他说他已经看到了,但孩子是无辜的,他只带着像所有的人类一样的原罪,主会救赎他可怜的灵魂的。

  女人又说,牧师,请把我的儿子带走吧。我把他献给教会,献给您。答应我就让他和慈婴院的孩子们一道长大吧,让他在您身边过最好的生活,读最好的学校。我会不断地向教会向慈婴院捐钱的。我有钱,有很多很多的钱,但我却无力抚养他。他会毁了我的一切,也就是毁了他自己。他和我在一起,我们只能是遭受苦难和不幸,因为我不是一个好妈妈。牧师请你告诉我主会原谅一个女人狠毒的心肠吗?

  女人离开美以美教会医院时,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她孤孤单单地回到了朗园。走进朗园之后,她才觉出她确实是孤单的。她的肚皮是瘪的,儿子没有了,而朗园的房间又太多了,每个房间都凄冷而又空荡。夜晚仆役们回到地下室,朗园就更是上上下下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

  她走来走去,上楼下楼。直到此刻才觉出她是多么多么想念儿子。而在此之前,她只是想着该怎么把他推出去。她甚至都没有想过该给他起个名字,就匆匆地抛弃了他。女人懊悔不已,伤心至极,而此世间,唯有这个男孩儿才是她生命的一部分,他们曾经是一个整体,直到他诞生,到他被分离出去的那一刻。女人孤独地哭着。她谁也不想她就想她的儿子。她抛弃了她的生命她的骨肉,这是她此生最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单单这么想过就是罪恶,何况她已经这么做了。

  女人彻夜不眠。她想天一亮就到慈婴院把她亲爱的宝贝抱回来。

  然而这只是夜晚的想法,因为夜晚太凄凉。第二天早晨,太阳升起并把它强烈的光透过窗纱照射在女人的床上时,女人便改变了想法。她坐起来,穿好衣服。她想她又可以精力充沛地回她的银行去了,便蓦然感到兴奋无比。

  女人终于又车轮般飞旋在罗斯福大道上。她的银行业务一直保持着发展的势头。她春风得意,又智慧非凡,很快成为那条金融街上的金融皇后。她的崇拜者很多,而她的血很冷。她仿佛没有七情六欲,也不懂世故人情,她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成为最优秀的女人,就是拥有金山银海。

  这样,直到赶走了日本人,直到连国民党也将逃离大陆。

  女人想不到她竟会败在国民党的手里。国民党政府在摇摇欲坠之时,甚至连对女人这样的一向支撑着国民党财政的银行也不肯放过。先是市制在几个月内一改再改,使女人银行的资本无形中大大贬值,而最后的《国民党财政紧急处分令》,使女人银行中存储的黄金和美钞,几乎尽数被国民党即将逃亡的政府缴兑一空。无论女人想出怎样的方式摆脱危机,她终于是回天无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财产被迅速吞食。女人山穷水尽,欲哭无泪。

  女人在成百上千前来提款的人们面前,只好冷漠地宣告破产。

  然后,她穿上黑色的大衣回到了朗园。她嘱咐职员们将所剩无几的银行全部资本,包括银行大楼,统统用于应付挤兑风潮。她要满足她的储户,她什么全部不要了,只要信誉。她要在不欠任何人的情况下,坦坦然然的失败。她这样想的时候就想到了吊在房梁上的清清白白的老爷和他的遗训。在她和老爷遭受同样的厄运时,她才觉出来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女人连本带息偿还储户们的钱财之后,又用全部的私人存款作为返职金,十分优厚地发散了那些与她同舟共济多年的银行职员们。他们是流着眼泪告别银行告别他们的女老板的。女人最后离开银行大楼,独自一人在此呆了几个小时。她说,我争取过了,我尽了力,但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你。

  女人退了出来。

  从此她不再有银行,不再有财产,不再能到罗斯福大道上来。她只剩下了朗园,就像老爷死时那样。

  女人是回到朗园之后才真正平静下来的。那牵牵扯扯的东西骤然如风卷残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突然觉得轻松,觉得无事可做。朗园依然格外凄清,于是女人想她身边该有个什么人做伴儿。她骤然想到好的儿子。是的,蓝眼睛黑头发的儿子,也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她记得的样子只是他在襁褓中的时候,她需要他,毕竟他是她的骨血,既然她的事业已经失败,那么她就不再怕带着他了。

  女人这样想着,即刻乘车去了卫斯理教堂。走进空空荡荡的教堂之后,才知道S牧师已经带着家人逃往香港了。女人像被雷击一样,转而又飞快地跑向了美以美教会的慈婴院。女人在那里看到的是一番逃难的景象,就像当初美国领事馆撤走时一样。

  美以美教会医院的门口,正停着无数辆装运医疗器械的卡车。人们在搬运着所有他们能带走的东西。而慈婴院的美国嬷嬷们则在向过往的行人发送婴儿。他们像兜售商品一样地把那些只有几个月的婴孩儿,硬塞进过路人或是看热闹的中国人的手臂中。他们在强行推销着这些幼小的生命。她们对人们说,收下这些无辜的孩子吧,主会记住你们的。

  女人飞快地向慈婴院里跑。她不知她的儿子是不是已被人领走,那她将永远失去她的骨肉了。她找到了院长嬷嬷,她问这里是不是有过一个蓝眼睛黑色头发的男孩子。

  嬷嬷问,你是来找小S·森吗?

  小S·森?是的是的是的,小S·森他在哪儿,我是他的母亲我要领走他,他是我的儿子是我的骨肉。

  院长嬷嬷拿出了一个信封,她说这是S牧师留给你的,他已经带着小S·森到香港去了。

  到香港去了?我儿子也去香港了?不,这不可能。

  是的,孩子确实已经走了。我们也要走了,几天后我们也会回美国了。

  不,院长嬷嬷……

  女人读着信。

  S牧师说,因为走得太匆忙,他来不及找她,他带走了她的儿子。他说这里太动荡了,他本能地觉出孩子留在这里不安全,他希望女人也能尽快到香港来。他留下了他在香港维多利亚皇家大道上的地址,他劝女人也离开大陆,到香港或是美国来。

  女人懵懵懂懂。她拿着那封信麻木迷茫地向外走。她嘴里念叨着,我的孩子,我的小S·森。

  这时候女人已走到了大门口。她重新看见了嬷嬷们发送婴儿的场面。她走过去,看见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被扔在长条桌上,无人理会。这个婴儿是被硬塞在一个行人的怀里而又硬被这行人扔下的。婴儿无力地哭着,是一个女婴,女婴不知道等待着她的将是怎样的命运。她还太小。她只有几个月。女人低下头去看她。她黑黑的柔软的头发和美丽的大眼睛,使女人突然间满怀了感动,女婴黑黑的眼睛一看见女人的脸就不再哭了。

  那孩子仿佛一下子感到她已经安全了,她甚至在对着女人微笑。女人不能够再离开她。女人轻轻地把她抱了起来,突然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亲切感和幸福感。她甚至没有对嬷嬷们打个招呼,就无声地抱走了这个孩子。这也是我的孩子,女人自言自语。她觉得这个女婴的黑黑的眼睛就像是一汪深深的潭水,所以她叫她覃。

  女人抱着覃回到了朗园。女人想:当初太太就是这样抱着她回家的。女人想不到为什么她糊里糊涂做的事竟和太太一样,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太太一直在她心中的缘故吧。

  女人走进一楼的客厅时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封从香港寄来的信,信封上的地址就是女人从慈婴院拿来的S牧师留下的地址。女人拆开信,想不到那信竟是森写来的。

  森?

  女人一阵眩晕跌坐在沙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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