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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女人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她非常感动。她跪了下来,就跪在牧师的脚下。

  女人说,她不能要教会的钱。那钱是神圣的,是献给基督的,是为了修建天堂的,她怎么能拿天堂的钱呢?

  不,牧师说,这不是教会的钱,这钱是S·森的,他要我送来的。

  S·森?女人睁大了凄艳的眼睛。她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没听过S·森这几个字了。没有人再提起他,仿佛他已真的不在世间。S·森,S·森?他怎么会知道?他在哪儿?不不,我不能要他的钱。我有办法。我能摆脱困境的。牧师,你把钱带走吧。

  牧师开始穿他那件黑色的大斗篷。牧师在临走前说,孩子,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很痛苦,但你做的是一件让上帝喜欢的选择。接受S·森的帮助吧,就算是他的悔过。

  牧师……

  S牧师披着黑衣走出朗园并消失在黑夜中。他就像个神秘的幽灵,但却是神圣的使者。

  就在詹姆斯准备着乘坐领事馆的汽车赴港口的那个早晨,就在詹姆斯所允诺的第十天的最后五分钟,女人带着詹姆斯要求的现洋按响了美国领事馆的门铃。

  女人看到的是一片逃窜前的狼藉景象。那景象很凄凉,也很令人恐慌。女人把装钱的皮箱递给了詹姆斯。

  詹姆斯没有数皮箱里的钱数,甚至都没有打开箱子。他只说他相信并钦佩女人,他还坚信女人日后会成功的。然后他们共同签署了一系列有关文件。然后詹姆斯提着钱箱,匆匆地跳上了那辆敞篷吉普。詹姆斯是逃离这个海滨城市的最后一个美国人。当汽车已经发动时,詹姆斯突然大声问,葬礼什么时候举行?这时候车已经开始向前滑动了。女人也大声回答,今天,就在今天,一会儿……

  那车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驶向港口。

  女人不知道詹姆斯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回答。但是女人看到了越来越远的詹姆斯摘下了他的帽子,金黄色的头发随风飘舞着,女人知道,那是詹姆斯在向老爷致哀。

  女人就那样站在美国领事馆的白色石阶上。秋风卷着萧瑟的落叶,女人想,就这样,一个时代凋落了,而一代人也凋落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情就像这些落叶一样,成为了过去,而就在这季节的更迭之中,她竟然即将登场,成为美和银行的新老板。女人想,这就是时世的变迁吧。

  女人走下石阶。

  脚步坚毅,她要去参加老爷的葬礼了。

  女人已经脱胎换骨。出现在葬礼上的时候已全无悲伤。她心里唯一想着的,是银行的未来。她的目光很硬,说话的神态也很硬。她成了人们心目中握有实权的铁腕女人,后来,竟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而唯一不变的,是她始终住在朗园里。

  覃最终还是决定要退出这场竞争。覃之所以这样决定,其实很简单,就是因为萧弘在办好了离婚手续的那一天,问覃,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覃尽管没有当即回答弘,但她还是在一个彻夜不眠的夜晚,对自己进行了彻底的思考。覃想即或她是一颗星,也已失却光彩,开始陨落了。公司已经举步艰难,搭档也被竞争者挖走,她已经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她来做这个管理人员是个天大的误会。她的心理脆弱,缺乏应变能力,是个永远也发不了财的拙劣生意人。说穿了,她根本就不是“下”的料儿。何况她是个已经显出老态的中年女人。尽管她不愿承认这一点,但作为女人她确实大势已去。作为生意人呢,她也确实毫无前途。覃唯一感到可惜的,是她公司的名称。她非常迷恋“四季”这两个字,她认为这两个字是充满了诗意、色彩和永恒意味的。

  杨有一天打来电话。那个下午,覃刚刚陪着萧弘到法院在最后离婚判决的文件上签了字。萧弘就是在那个傍晚在那一片很美丽的暮色中间覃是不是愿意嫁给他的。那时候,覃和萧弘正走在一条陌生的铺满了黄叶的小路上。而刚巧就在那天的晚上,杨打来了电话。

  覃听出是杨的声音时,突然觉得有点犹豫,但是,她最终还是对杨说了。她说,杨,我们是朋友,是这样,可能……杨,我想我也许会嫁给萧弘的。

  你说什么?你答应他了?

  不,没有,我只是这样想。杨你知道,我们从小在一起,我们……

  你别说了。

  还有,可能……我也会放弃“四季”的。

  什么?你这个女人真是疯了。你想跟别人结婚我管不着,可你怎么连“四季”都不要了。“四季”还没到你说的那么惨,你只要用心就一定能支撑下去。

  说到底不就是个支撑吗?覃竟然在电话里喊了起来。我苦心经营,我殚心竭虑,你从来就不能理解我。“四季”本来就是一个很小的很容易就被挤垮的公司,而且,你知道吗?我已经四十岁了。

  没有,还差八个月。

  差八个月也是四十岁。我就是四十岁了。我当这个经理不合适。我太累了。我就是不想干了。杨你用不着为“四季”操心,“四季”是我的,而且现在跟你更没关系了。我是个女人,我想结婚想过安定的生活,我不想再上班了,我想呆在我的家里画画儿,我想陪我年迈的母亲……

  电话叭地一声被杨挂断了。

  覃手里拿着被杨挂断的电话,突然心里很委屈,她本不想在电话里同杨吵嘴的。她觉得杨不通情达理,但又意识到杨是为她好。这实在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们为了“四季”,共同奋斗共过患难,他们爱过彼此关切,彼此不能舍弃的好朋友。

  想到这些,覃便又主动拨通了杨的电话,她想告诉杨,她并不想伤害他。但是杨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又挂断了电话。

  覃哭了,但她还是固执地拨着杨的电话。杨不再接电话,直到那铃声响了足足有五十次之后,杨才拿起了话筒。

  杨你不要放下电话,覃立刻说,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确实不想干了,我太累了。我也不愿意放弃“四季”,我喜欢这个公司,这个公司是我一手创立的。放弃它我已经很难过了。我想把“四季”转让给萍萍,然后,由你来经营好吗?我可以把这作为一个转让条件和萍萍谈,那样我才能放弃得轻松些。

  那你今后干吗呢?就在家当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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