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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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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萧烈已不能控制自己。无论殷怎样拼力挣脱,低声喊叫着,烈都紧紧地把她搂在胸前。烈绝不放开她。烈想他对得起萧东方了。他等了二十年了。他难道不能去爱一个寡妇?烈疯狂地吻着,这个他梦想多年的爱。他亲她的嘴唇,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和黑色衣领下雪白的胸膛。像火山爆发一样,那熔岩灼热地喷涌着。殷被裹挟着,烧烤着。她根本就无法摆脱这个凶猛的男人。这个男人疯了,他的力量是郁积了二十多年的欲望的勃发。烈不再沉默。他用野兽一般低沉的声音在殷的耳边说,你必须允许我,否则我就只有死。我爱了你整整二十年,我从第一次在课堂上见到你,就发誓把要把你娶回家。可是,父亲抢走了你。你懂吗?整整二十年。二十年的剪熬这对于一个男人够长了吧。你必须允许我。今后不会再有了,你相信吗? 殷在这突如其来的激情中慢慢变得顺从。而萧烈的话使她流着眼泪听凭了他。殷的意识正在慢慢变得麻木。她突然很热,口干舌燥。她费力睁开眼睛,她看见了正缓缓走出她房间的萧烈,她看见了那个沉重的背影。 殷不知道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躺在了被子里。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激情。房间里灰暗而空荡。殷难过极了,也莫名其妙地非常不安。 然后殷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 她是第二天清晨被薛阿婆叫醒的。 她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薛阿婆那张惊恐万状的脸。薛阿婆的手正哆哆嗦嗦地指着三楼…… 老爷把自己吊在了三楼的房梁上。 女人醒来的时候读到的是一张长长的遗书。老爷已溘然长世。仆役对女人说,老爷的尸体已被从房梁上摘取了下来,并已停放在了老爷他自己房间的那床上。 女人不懂这是为什么,不明白好端端的老爷他为什么要寻死。当然女人虽呆在家里,但她也还是在报纸上读到了国人反帝的呼声,并且也知道在这反帝的浪潮中,美国人正一个一个地被赶出中国的领土。女人当然支持这场斗争,她自己也深怀着民族的正义感和中国人的良知。只是,她同时也本能地意识到,这场斗争对投身于洋务运动的老爷来说,肯定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是她估量不出这打击究竟有多么大,她也看不见美和银行门口挤兑的狂潮。显然,老爷已无路可走。 女人在早晨的阳光下读那一纸遗书。清晨便有反帝反封建的游行队伍席卷而来,把宁静的麦达林道搅得天翻地覆。老爷的遗书中没有一丝感情的色彩。老爷一向是不讲感情的那种人,他只是坦率而如实地描述了他惨遭损失之后的真实的心境。 老爷说,再过十天,连詹姆斯这样的美国人也要离开中国了。詹姆斯提出要提走他的全部资产,这一条足以使美和银行倒闭。而银行的客户们为了不受损失,从反帝游行的第一天起,就开始排着长队,要求取出他们的储金。老爷为此已想尽办法,甚至不惜高息贷款,借了大批现金以抵挡排山倒海的挤兑风潮。他被两面夹击,四面楚歌,并已回天无力。最后,为了一个银行家的信誉,他已把他所有的个人资产,包括银行大楼和他在其它行业的股份全部抵押了出去,唯一只留下了这座朗园。老爷说他是为她才留下朗园的。除了她,老爷表示出对这个可怜的同朗园一道留下来的女人的关切,老爷首先教诲女人,不要相信任何人。他说只有这样,你才能永远不会失望。老爷又说,朗园很大,你可以把一部分租出去,这样,单靠租金你也可以生活了。他对女人讲这些的时候,仿佛女人很小,还只是个继承了朗园而又不知该如何对待朗园的小女孩儿。 女人没有流泪。她很冷静地把那封遗书收藏进她的首饰盒,然后走到楼下的客厅里。 她穿着黑色旗袍。 她拿起电话接通了美和银行。 她要银行的营业经理带上银行的全部帐目立刻到朗园来。然后,她又把电话打到美国领事馆,预约了同詹姆斯会面的时间。 女人似乎变了。她突然变成了另一个女人。她是坐着黄包车带着翻译到美国领事馆去的。 女人问,听说再有十天,詹姆斯先生也要走了?船票定好了没有?是不是詹姆斯先生也舍不得离开这片到处是黄金的土地呀? 女人是通过翻译同詹姆斯长谈的。女人说,她正在服丧,因为老爷实在是个太顾及信誉的人了,而他又太热衷于他的银行了,他为此而卖掉了全部家产。女人终于看出了詹姆斯目光中的萧然起敬。于是女人最后请求詹姆斯,不要撤走股份,她会用十天的时间想办法集资把詹姆斯的全部股份都买下来的。她说她一定能做到,她要把美和银行也留下。她说这才是她作为遗孀对老爷的最大报答。 詹姆斯已不能不同意。但他说,只有十天,不能再多了。詹姆斯最后又说,他已经在中国蒙受了极大的经济损失,但是他敬佩她,他愿意给她这个最后的机会。 女人从美国领事馆出来后,便开始奔走于老爷生前友好的商人们的家,她穿着黑色的旗袍,披着黑色的丝巾。她冷静理智地申述着她的想法和请求。她的形象与往日判若两人。她使人震惊,并使人不得不考虑要配合她出资买下美国人的那个股份。她马不停蹄,觉得光阴似箭,她已没有时间做老爷的那个悲悲切切痛不欲生的小寡妇。她认为有责任挽救老爷的银行和事业,她也有这样的情感和才能。她因此而不知疲倦地四处奔走,八方游说。 当集结的资金已经开始接近詹姆斯提出的数字时,女人在一个深夜回到了朗园。她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里,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她想睡了,她累极了。但是,她突然想到了老爷的葬礼。虽然已派人专门筹备,但她确实很少过问,也从未走进过停放着老爷的那间屋。 女人把举行葬礼的时间安排在詹姆斯离开大陆的那一天。就是那个第十天,女人想无论成败,她都能向老爷有个交待了。 于是女人开始上楼。她踩着木楼梯上时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女人走进老爷的房间。烛台上的烛光摇曳着,淌着惨白的蜡泪。 女人走过去轻轻掀起了那块白布。她看见了老爷那张苍老而又苍黄的脸,那张女人很熟悉,自从太太死后便再无生气的脸。女人用她的手轻轻触摸着老爷的脸颊。女人想,她确实怀念这个男人,她是他看着长大的,她同他有很深的感情,但那决不是爱。她真正爱过的早已远去,她甚至不知道她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磨难。她就是为了这个死去的男人而离开她爱的男人的。而现在,连这个男人也舍弃了她。她从此无依无靠。她独自一人生活在这偌大的朗园里,她就像失去了所有亲人的孤儿。 女人想到这些伤心万分。 她伤心地坐在那里,伤心地守护着老爷。夜已经很深了,她依然没有走。然后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有仆役来报,说卫斯理教堂的S牧师来了,就在楼下的客厅里。 女人很惊诧。她不知这午夜时分为什么会有S牧师来访。女人也很惶惑,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个森的父亲。自从森结婚赴美,她就再也没见过S牧师了。为了断绝森,为了断绝一切同森有关系的人和环境。她想忘却,因为森已经不存在了。 女人轻轻走下楼。她看见白发苍苍的S牧师就站在客厅的中央。她请他坐下,然后,S牧师就用最感人动听的声音说,孩子,你不要太悲伤了。 女人望着S牧师,显得有点茫然。牧师善良的暗蓝色的目光照射着,女人觉得她突然想哭了。她已经眼泪汪汪,但是终于忍住,她问牧师有什么事? 然后牧师便掏出了一个很大的袋子。袋子里装的是叮叮当当的现洋。现洋的数目很大,S牧师把它哗啦哗啦地全倒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牧师说,孩子,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不来找我们,我知道你遇着麻烦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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