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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没有挣扎。

  这时候,很浓的暮色已经非常温柔地笼罩了远方的荒野。刚刚绽开的芦花在最后的光亮中显得无限凄美而且悲壮。摇曳着的光斑闪烁着,后来是夜空中的星星闪烁着,像眨着的眼睛。

  女人问森,你会忘记吗?

  森说永远不会。

  女人又说,从此我活着也如同死去,让朗园锁住我的悲哀。

  女人和林重新坐进了车里。女人说,先不要开走,让我再看看这里,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们沉默地一直等到黑夜彻底降临。

  女人听着森的喘息一点点平静了下来,但是她却突然觉得她受不了这平静。她突然喊叫了起来,要走就带着萨妮快走,从此让她睡在你的身边,让她夜夜被你亲吻和拥抱,走吧走吧,我从此再不要见到你们俩,你和萨妮是这个世界上最坏的家伙。你们背叛了我伤害了我,你们这两个混蛋!

  黑色轿车在黑夜中飞速地行驶着。森是在女人歇斯底里的喊叫中骤然发动他的车的。于是,车像一颗黑色的子弹射出了枪膛。

  别折磨你自己了,森说。

  不久森又说,你我都知道这是无法改变的。

  最后女人说,也许是因为我们并不相爱。女人说过之后,就让森停车。她走了下来,那时车已经开上了麦达林。

  女人独自走着,脚下是可以踩出声响的随风飘转的落叶。女人想,无论迟早,总要斩断这一缕伤心的思绪,迟早的,所以她下了车。她独自踩着落叶踩着清冷的月光。她知道那辆黑色的轿车就远远地跟在身后。但她从此不再回来。

  她向前走,一直走到朗园的门口。看见朗园使她有了一种异常亲切的感情,也哭着飞快地跑进了自己家的大门。

  朗园。

  女人在餐厅里看见了太太。她停住了,看见太太向她投过来无限关切疼爱的目光,仿佛她是个受了伤的小鹿。女人走进餐厅。老爷并不在这里。女人对太太说,我刚刚去了萨妮的家……女人没有说完就在太太的怀里哭了起来。

  太太温柔地抱紧着她。太太说,孩子,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萨妮刚才几次打来电话找你,她说,两个星期后,她就要在S牧师的教堂里同森举行婚礼,然后他们去美国。

  是的是的,女人颤抖着说,我是同森在一起,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不会再有了,真的不会再有了,是我让森和萨妮认识的,是我让森娶萨妮的。

  孩子,别哭了。太太说,人世间的事情就是这样。记住,人是不可以同命抗争的。吃点什么吧。

  不,不想。女人开始往楼上走。太太又轻声嘱咐她,别去惹老爷,他正为森要走的事烦心呢。

  女人轻手轻脚走上了楼。走过老爷房门的时候,那房门突然敞开了。老爷有点儿严厉地问,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萨妮到处找你。

  我,我去了教堂,秋天了天气这么冷。四季又开始轮回,总之,朗园是最好的。我想去洗一洗。我很累。

  从来没有过的,老爷突然把女人拉进他的怀中。他仔细地看着她就像是在欣赏一个物件。他突然用劲地亲着她的脸颊。然后他说,太太说得不错,你是越来越漂亮了,可我却总是很忙……

  这时候,突然有仆役禀告说,楼下客厅里有S·森先生求见。

  S·森?老爷立刻横眉立目,他来干吗?他不是要回美国去了吗?但老爷还是放开了女人,他没有发现女人在听到S·森这个名字时,身上是怎样地一阵哆嗦。她立刻站得远远的,远远地看着老爷穿上长袍到楼下的客厅去,然后她离开了老爷的房间。

  她泡在浴缸的温水里。她在长长的穿衣镜里看到了她自己。她是那么美丽而修长。她为此而哭了,无声地哭。她听到眼泪滴落进水中的空洞的响声。她觉得末日正在到来,毫无希望,空空荡荡。然后是老爷和太太,无变化起伏的日子,舒适而漂亮的朗园,教会学校。但是,萨妮没有了,森也没有了,他们在她的生活中永远消失了,然后是黑夜,她要如常般承受着老爷……

  这时候,楼下传来了争吵声,吵声越来越大。老爷已经暴跳如雷。后来只有老爷的吼叫声。森不再讲话。森为什么不再讲话?他干吗还来气老爷?他已经伤害了他还不够吗?

  森最后说,他是敬重老爷的。

  森这样说过之后便起身离去,窗外又传来汽车的发动声。

  女人知道森走了。这一次森是真正彻底地走了。发动机的声音轰鸣。女人在这轰鸣中终于可以放声大哭。为了她的两个最亲的朋友背叛了她。家又有什么不好?朗园又有什么不好?女人并不缺少爱,她是为了并不缺少家中的爱而哭泣。还因为一切都发生过。确实发生过了,那个走了的森。S·森,牧师的儿子,他的蓝眼睛,棕头发。

  然后女人不再哭了。她从浴缸里走出来时,周身是水,像眼泪一样地向下流淌着。她想到了萨妮的电话。她知道萨妮几次打电话来,其实是要找森的。而森不在,女人也不在。萨妮当然知道女人是同谁在一起。萨妮可能也会想到女人同森在一起的时候都会发生些什么。是她亲口告诉萨妮的。那时候萨妮还不认识森。女人说,森在黑色的轿车里吻了我,很长的吻,然后她和萨妮哈哈大笑。但是女人并没有撒谎。森不仅吻了她还把她带到了郊外那个被废弃的墓地。满是灰尘的小教堂。残破的旧钟。萨妮永不会知道那个神秘而悠远的地方。森不会告诉萨妮的。女人相信这一点,尽管森就要领着萨妮进教堂。

  女人穿着睡衣打开了卫生间的门。

  女人的步履很轻,她听见太太正在老爷的房间里讲话。

  女人听到太太说,你干吗发那么大的脾气?森要结婚,你怎么能阻拦他呢?而他的太太又想去美国。何况,你已十分地熟悉了这种合资银行的业务……

  只是,老爷说,只是不知道詹姆斯还要派个什么样的美方协理来,如果合作不好,银行是搞不好的。我非常喜欢森,这你知道的。

  女人没有再听下去。她回到自己的屋里,为老爷的忧虑而忧虑,并为老爷的被蒙在鼓里而难过。她想都是因为她。

  她关上了灯。

  她听着窗外刮起了很猛的风。风发出吼声,打着木窗,仿佛朗园都被摇动了。她睡不着,在黑暗中睁大着眼睛。她隐隐约约听到隔壁老爷的房间里传出来嘁嘁喳喳小声说话的声音。她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说话的声音一直到天明。天明的时候,女人终于睡着了。

  萧弘想不到,嵇林静竟然真的提出了要和他离婚的要求。她并且已经委托了在大陆的一位女友具体帮她办理各种离婚事宜。那女人白天来了。她拿来了嵇林静亲自写的离婚申请和委托书。那些文字使毫无准备的萧弘几乎失态。他请那女人把复印文件留下后,便让她走了。然后萧弘抓起了电话。他按通了越洋的键码。他知道那是稽林静的深夜,他本不应打搅她,她已经奋斗得很累,但是……

  嵇林静很冷静他说,弘,我知道是你。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为什么?弘问。弘的声音几乎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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