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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直到此刻,殷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她突然感到害怕。这时候,一直守候在走廊长椅上的萧列走了进来。

  烈,他没了?是真的吗?

  萧烈走向他的继母,当他们的目光相对时,殷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别影响别人。立刻有护士走进来,严厉地喝斥殷。但殷止不住。她只能是抓住萧烈的双臂,把她的头埋在萧烈的胸膛上,让那胸膛挡住她凄惨的声嘶力竭。

  萧烈站在那里被摇晃着。他咬紧牙让自己站稳脚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抱住继母,他也很悲伤,但是没有哭。他任凭眼前这个柔弱而悲伤的女人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哭泣着。后来,终于抬起手臂,紧紧地搂住了悲伤绝望的殷。他们站在病房的中央。他们为了萧东方的死而依偎着。这是人生的第一次。第一次竟来得那么迟。殷的头就在萧烈的胸前。烈闻到了那头发的馨香但同时也看到了那黑发间的缕缕白丝。烈更觉得殷凄惨而可怜,他在那个瞬间好像突然被触动了。他恨。他想拿起石头打天。一股热望迅速在他的体内膨胀着。他想离开殷颤抖柔弱的身体,但他发现不能,他已是那个无力女人的唯一支撑。萧烈突然很害怕。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殷的脸,发现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晕了过去。

  萧烈更紧地搂住了殷。这是个二十多年的梦想。然后他轻轻地抱起了这个已经很轻很轻的女人,并把她轻轻地放在了她平时陪着萧东方的那张床上。他轻轻地拂开遮盖在殷脸上的头发。他离他的继母那么近,近到他能感觉到她轻微的呼吸,并能清楚地看到她美丽憔悴而苍白的脸上每一道细碎的皱纹。烈在第一次看到殷时殷决不是这样的。二十多年的印迹,烈想这都是那个可恶残暴的萧东方烙上去的。他恨他并且不能原谅他。他摧残了那样一朵美丽的鲜花,他让那鲜花在朗园的房子里一天天地枯萎和衰败,直到成为今天这样子。萧烈用他的手轻轻抹去昏死过去的殷脸上的泪水。他想不到殷脸上的皮肤竟是那么光滑。然后他就那样呆站在殷的身边,等待着她醒过来。

  萧烈没有去叫医生。他不愿意在他与殷独处的时候,有别人的什么人走进来。他就那样静静地守护着,就像他每个晚静静守护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一样。他等待着这个不测的时刻,只是为了殷。这个时刻里才能只有殷和他,他为此而等了二十多年。二十多年他始终同殷生活在一个尖尖屋顶。他经常能看见她,却从没有一个像今天这样的与她独处并能离她这么近的时刻,他看着她一天天地苍老。他心疼得流泪。他只是可惜了他那个童年少年的梦想。她曾是他无限迷恋的美丽绝伦的女教师。他做梦也想不到他迷恋的女人在一个星期天竟被他的父亲领进了家门,并永远住了下来。从此他睡不好觉。他在很多的夜晚听到殷在他父亲的房间里发出的呻吟声。他胆战心惊。

  后来他就搬到了学校,只是为了躲避他破碎的梦想。但是,无论在外面住多久,只要他一走进朗园,就总是能看到那个女人的迷人的微笑。他从此不再理她。他知道殷因此而很伤心。就伤心去吧,就把他也当作萧思那样骄傲无理的人吧。后来,他上了大学。他既潇洒又才华横溢,成了一个出色的男人成了无数女人心目中的白马王于。但他被少年时的梦想蒙蔽着。他走不出那个误区,认为全世界只有殷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被他的父亲抢走了。

  所有的学读完之后,他回到了朗园。有一天他在楼梯上看见了殷,在强烈的阳光下,突然发现他这位继母已经十分苍老了。才十多年过去。一种偶像破灭的感觉油然而生,他立即把这一笔仇恨又记在了父亲的帐上,从此连萧东方也不再理了。他认为萧东方是个暴君一样的官僚。他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关心人尊重人,他随心所欲,把殷当作他的一个物件,任意地摧残和折磨,甚至听任殷在家中毫无地位的处境,以至还没有薛阿婆的权威。不仅萧思和萧小阳可以随意顶撞并讽刺殷,连她自己亲生的女儿萍萍也为殷的建国巷历史而感到耻辱,没有人瞧得起她。她在这个家里是永生永世翻不过身来了。

  萧烈的心彻底凉了。

  他同情可怜的殷可又能怎样呢?

  慢慢他也如萧东方般听之任之了殷在家中可怜的处境。那是殷自己造成的,是她的虚荣和她懦弱的逆来顺受的天性造成的,没有人能够拯救她。

  直到此刻。

  萧东方终于死了。

  而萧烈坐在父亲的病床上,等着殷能够醒过来。

  后来,殷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惶惑地以为她又见到了中年时的萧东方。她叫着,东方,但她很快便意识到了这是幻觉,坐在对面床上的是萧烈。萧烈正直愣愣地看着她。而直到此刻,她才第一次发出,原来烈和他的父亲是那么相像。

  殷缓缓地坐了起来,问烈,几点啦?

  还是深夜。

  殷说,你爸爸他总算死得很平静。没什么痛苦,也不疼,就那么静悄悄地走了。烈,他会知道你每天都在这儿守着他的。他爱你们,只是一直工作很忙,他一生都献给了工作。他一直为此而歉疚。他就这么完了。他曾经那么强壮,他……

  殷又重新眼泪汪汪。她痛苦地抽泣着。她说,把孩子们都找回来,我想该给你爸爸操持一个隆重的葬礼,烈,萧烈……

  殷没注意,不知道什么时候,萧烈已走出了病房。

  领班像幽灵一般在瑟堡酒吧的昏暗中转来转去。他的工作是警犬般监督着该怎样扣发职员的奖金,领班走到吧台前的时候,宇建毫无感觉。他正像老黄牛一样地埋头工作。

  宇建。领班叫他。

  宇建迎过来。

  大厅里有个人找你,你去告诉他,工作时间不准会客。

  宇建不再理领班。他走出去,凭着直觉,一眼就看见了R。他知道此世间除了R是不会有人来找他的。

  R是英文“革命”两个字Revolution的字头。R之所以叫R,是想将革命进行到底的意思,加之R当时正死乞白赖的迷恋着英语,所以他更名R,并且在红卫兵团里广为流行。R是宇建入狱前的好战友,监狱中的好难友,又一道刑满释放。出狱时,宇建说,R,我们各奔东西吧。R说,行,等我混好了,一定去找你。

  宇建走过去拍了拍R的肩膀,怎么样了?你来了是不是因为你混好了?

  R一身的西服革履,花格子领带色彩鲜艳,脸上的光泽和头发上的光泽交相辉映,R说,以为你在这么大的饭店里当老板,你怎么还靠被别人剥削活着。

  上班时间不准会客。宇建冷漠地说完便朝里走。

  那我等你,想跟你聊聊。

  要夜里两点。

  那我就等你到两点。

  进来吧,我请你喝一杯。

  宇建把R带到幽暗的酒吧。宇建当着领班掏出口袋里的钱为R买了一杯啤酒,让服务生送给了R。独自坐在那里。

  在酒吧里弹琴的萧思看到了这一切。她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她没有听宇建说起过。所以她觉得很好奇,不停地扭头看着那个显得满怀抱负又志得意满的男人。她认为这种人一点也不像宇建的朋友。

  十点以后,萧思盖上了琴盖。

  她手里拿着客人送给她的一技黄色的玫瑰向R走过去,并坐在了R的身边。

  你在等谁?萧思问着。

  你认识宇建吗?你知道他是个什么人物吗?你可能太小,经历太少,这是个损失,你承认吗?R反问着萧思。

  那么你是谁?

  你连宇建都不知道,就更不会知道我了。宇建曾经有成千上万的追随者,而我,不过是个走卒。

  你是谁?

  真想知道吗?R,R你听说过吗?R的故事早就变成传说了。

  你就是R?Revolution?

  你知道我?

  我见过你,是你带着红卫兵封了我们朗园的地下室。

  那是宇建的意思。

  我知道,你不过是个打手,没有什么意思。你来找他干吗?

  聊聊,怎么啦?聊聊不行吗?

  当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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