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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小木窗里惨白的月光慢慢变成了早晨的血红的太阳光。

  放开我,让我走,你别碰我,我恨你,你永远是建国巷的臭小子,去读你那些伟人们枯燥的书籍去吧。

  思光着脚穿着被弄脏的睡袍逃出了地下室。

  宇建又独自一人在那里呆了很久。他一直在哭。他压抑着哭声。他走出地下室的时候,眼睛被强烈的阳光刺得很疼。宇建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回到了他的红卫兵总部。很快他带回了一小队红卫兵战士,气势汹汹地封闭了朗园地下室的木门,用木条将那扇破门死死钉住。

  宇建就这样堵住了他自己的欲望和生命,他很果断,也很英勇。

  他任凭萧思痛苦绝望,歇斯底里,但有一点他承诺了,他答应把萧思改造成一个可以教育好的黑帮子女。

  宇建说,当今最可怕的,是人类精神的贫瘠,这将是堕落的开始,这使他意识到一种责任。

  萧思便那样听着。她觉得她心中正有什么东西在复苏着,她感觉着她自己。

  萧思终于说服了萧弘。她每天数十次把电话打到瑟堡,问萧弘是不是已经买好了钢琴,那钢琴是不是已运到了瑟堡的酒吧。那时候,思大提琴手的丈夫正好打来电话,说再过两天,这一次室内乐队的巡回演出就可以结束了。他很想思,想他们温暖的家,思在接到丈夫打来的亲亲热热的电话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烦。她的话很冷淡,又自个儿觉出来了,于是马上补救说,最近的身体不舒服,很累,于是那位执着的艺术家更加情意绵绵,说他如何归心似箭,说他如何一天也不愿在外面呆了,诸如此类。萧思最后只好说,放心吧,我没什么,否则电话费就太贵了,你不是就要回来了吗?思不等丈夫答话就按掉了电话。然后她又并不把电话的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仿佛是电坏了似的。

  思很冷静地坐在那里。

  她只要静坐下来,想到的就还是宇建。

  然后,思又叫通了萧弘的电话,萧弘说,刚才就给你打电话,可打不进去。思,你来吧,看看那架三角琴,是最好的,你可以先来弹一弹。酒吧上午不营业,你每晚七点开始工作,到十点,三个小时怎么样,我每次付你三百元,并免费提供一顿晚餐,还满意吗?

  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着思。她抓起外衣,骑上自行车开始向瑟堡奔。那时的酒吧确实没有人,紫绒的落地窗帘敞开着,一片片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思觉得她的感觉好极了。

  那架深黑色的钢琴真的是无与伦比。

  一串音符弹下去,便会有一串阳光般的流响在大厅里滚过。

  萧思把她近日练习的一首首克莱德曼的轻钢琴曲弹奏着,《爱情故事》、《水边的阿蒂丽娜》、《绿袖子》、《致爱丽斯》什么的,思知道这一类曲子对瑟堡的酒吧最合适。思整个上午一直在弹琴,她弹得很好,很动听,她因而也被自己感动了。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邪门儿了,她为了什么?又为了谁呢?

  真的是那个宇建那个建国巷的臭小子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政治犯?

  萧思一直呆在酒吧里,她远远地坐在大厅的角落,看着那些酒吧的职员们陆续来上班。他们擦拭桌椅,做各种准备工作。他们关闭了那些紫绒的窗帘,遮挡住下午明亮的阳光,让大厅陷在他们故意制造的幽暗和情调中。

  然后宇建走了进来,萧思在看到宇建的时候,心头确实为之一动,但是宇建没看见她。大厅里太暗了,而她又坐得太远了,而且宇建想不到,他以为往事确实己彻底结束,因为新的时代已经开始了,人们需要组合的,是一种新的关系。

  宇建与众不同地穿一件显得古老的军大衣,他脱掉军大衣,里面是一件洗白了的绿军装。宇建这样的穿着不是因为穷,而是为了他的一种信仰。但很快他把这信仰也脱掉了,为了挣钱糊口,他必须穿瑟堡专门为他订做的黑色西装,宇建换完衣服站在酒柜前很快进入了角色。他目不斜视而且一丝不苟地做他份内的一切事情。他做得很尽职尽责,无懈可击。他的钱挣得很诚实,看上去也的确很像那么回事。

  整整一个下午,萧思就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那个角落里。她始终看着宇建,却没让宇建看见她。

  七点的时候,她便悄无声息地换上了那条黑色的拖地长裙,并悄无声息地走到钢琴旁边,坐下来,打开琴盖。没有乐谱,将要弹的几十首曲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背下来。她在音乐学院读了整整四年书,她已经熟悉了那一切,那一切一切宇建所不曾了解的。他们相距太远了。那一扇遥远而又遥远的铁窗,从此阻隔了少年时的迷乱,阻隔了那个迷乱的时代。思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唯有坐钢琴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再世俗,钢琴发出的声音使人变得圣洁,思沐浴在圣洁的感觉之中,甚至感到有点紧张,不,紧张极了,甚至比她毕业汇报演出时还要紧张。其实,她不过是弹给宇建一个人听,她根本就不把那些陆陆续续来到酒吧的人们当回事。她在幽暗中。她弹琴的地方没有光。她不要光。她骤然想起那个没有光的地下室,朗园的神秘的所在。萧思为之而震动。单单是关于那个地下室的一个念头就使萧思不能自己。但,思还是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于是,非常非常优美的像水一样的乐曲声从人们所看不见的幽暗中流淌了出来。

  舒缓而凝重。

  那是一种比行板还要缓缓慢的中板。

  满座在客人为之一惊,从此他们悉心谛听着,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很高雅的情调。他们无论白天怎样靠欺骗掠夺金钱,无论怎样彼此倾轧,但此刻他们被净化了,他们给思以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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