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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帮帮她吧,覃,你是好女孩儿,我只有萍萍这一个女儿,也许,我和萍萍就不该住到朗园来,还有,你听说了吗,小阳就要回来了,萧东方又这样,我心里真的是很乱。

  然后殷悻悻而去。

  覃觉得这个住在二楼的女人真不幸。她总是背着那么沉重的十字架,像受难的基督一样要为这家中的每一个人承担罪恶和苦难。没有人能帮助她。是她自己选择了这样一条受难的路。她是个辛酸的女人,也许真的就像她自己说的,这是命中注定的。

  然后覃回到了她自己的家。她搬过椅子来坐在了母亲的对面,等着坐在摇椅上的母亲合上她手中那本书。覃知道那本书的名字叫作。《傲慢与偏见》。那是英国女贵族奥斯汀小姐写的一本书。那书母亲已经读过十几遍了,却依然百看不厌。母亲说,到了她这样的年纪,是已经不适宜再读。《简·爱》或者是《少年维特之烦恼》那样感伤的书了。而奥斯汀则使她在幽默与机智的游戏中倍感愉悦。

  覃就那样看着母亲。有几次话到嘴边,但她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说。

  母亲问,你这孩子怎么啦?

  妈妈,你这么老了,没想过为自己写一部回忆录吗?

  我有什么好写的?

  一些有历史的人都在写。

  可不是什么历史都值得写的。

  但你至少做过朗园的女主人。

  不,不必写。母亲回答得斩钉截铁。然后她推开覃。她说,你去吃饭吧,别这么神神经经地。说完母亲又翻开了她的奥斯汀。

  没有人到监狱中去接萧小阳。他是坐着出租车自己回家的。那是一辆皇冠。这是萧小阳一贯的作派。他就是坐出租也要最好的。

  萧小阳在一楼的楼梯口看见覃时,得意地笑了笑说。覃,你看,两年过去,又是一条好汉,我又回朗园来了。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幸?然后他顺着楼梯向上走。他走到半楼的拐角处停下来。他又说:听说这两年我不在,我二哥挪用了我公司里的款子为你开公司,别以为这事我不知道。可是覃你得记住,那可是贷款,是高息的贷款,我犯不上为了你花我的钱,从现在起一年之后,听清了吗,我给你一年的时间,到时候你必须连本带息把所有我二哥用在你身上的钱还给我。那是我的钱,是我用脏心烂肺坑蒙拐骗赚来的,那钱的所有权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力任意支配。对了,还有,覃,你能告诉我那个嵇林静出国的钱是不是也是我的?我二哥活生生把他老婆送出国也真是用心良苦哇,你领他的情吗?

  覃站在楼下抬着头看着那个满嘴胡言乱语的萧小阳。覃想这可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漂亮的坏蛋,他白白生得仪表堂堂了。覃等着萧小阳继续说。直到萧小阳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的时候,覃才声音很低地说,小阳你不用把话说得那么难听。你我谁也不欠谁的,你用不着把谁都当成敌人。我并不知道办公司的钱是谁的,如果真是你的,我宁可把公司卖出去,也会把钱还你的。

  是吗?这我就放心了。那你就把你的“四季”卖给我吧。我会给它起个新名字叫“太阳”,这是我在铁窗里就想好的,我已觊觎良久。

  萧小阳大笑着向楼上走去,在楼梯上踩出有节律的响声。很多年来,覃分得清萧家每一个人上楼时的声音,包括薛阿婆的无声无息猫一样轻的步履。萧小阳上楼的脚步声使覃很震惊。覃想她又要在深更半夜听这个醉醺醺的男人沉重而有节律的脚步声了。那声音总是将覃惊醒,然后覃就总是再也睡不着了,失眠,熬着慢慢的长夜。

  覃听见薛阿婆即刻慌里慌张地跑下来,在半楼的餐厅里煎炒烹炸起来,侍候这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小少爷。覃觉得萧小阳这种恶少的生活真是很无聊。紧接着,萍萍推开大门走了进来。

  覃是听到了萍萍的脚步声才扭转身,离开楼梯口,并把萍萍叫到她自己房里来的,萍萍显得有点不耐烦。她急于上楼,甚至不肯坐下来。覃说,萧小阳正式回来了,还带回了行李。

  是吗?萍萍故作轻松地问着。但是她还是坐了下来,并急急忙忙在书包和口袋里找烟抽。萍萍说,其实她一点也不感到惊讶,只是没想到这个混蛋这么快就能出来。萍萍还说,还不是因为爸爸。酒后驾车撞死人没有只判两年刑的,还不是因为他是萧东方的儿子。那时候我爸爸还没住院,他的心脏还管事,他握有的权力还使他举足轻重,所以萧小阳才能在服刑期也可以回家来往。

  萍萍,抱怨有什么用?我是说,你不要跟他吵,离他远点儿,你妈妈很不放心你。

  萍萍坐在那里拼命地吞云吐雾。她先是说,看看吧,这就是麦达林道上萧东方的儿女们,然后又说,覃,能想想办法为我租一套公寓吗?我讨厌这里。

  可你不工作,哪儿来的钱租房子。

  那就拜托帮我找个外国老板结婚,做姨太太也行,只要他能把我养起来。要找最有钱的,我要过最豪华的生活,要生活得像个王妃,超过朗园所有的人。

  萍萍你说什么疯话呢?就算是你恨这家里所有的人,这一点你跟萧小阳说什么区别,但至少你该为你妈想想吧。你就连一点责任感也不愿有吗?

  可是覃,你说说又有谁对我负责了?我爸爸还是我妈妈?还是那些我亲爱的哥哥姐姐?在这个家里,谁都鄙视我。好像我是私生的,是从马路上捡来的似的。他们认为我根本不配姓我爸爸的姓,因为我妈是建国巷的女人是小市民。小市民又怎么啦?他们的妈还是乡下的穷丫头呢,有什么了不起的?老革命?妇女委员?支前模范?到头儿子,大字儿都不识儿个,不就会整天在家宣讲革命道理,要不就是没完没了地生崽子吗,这些薛阿姨早就告诉我了。他们凭什么?

  萍萍说起来便义愤填膺。他恶狠狠地按灭了手中的烟头儿。她说我在这个虚伪的家里早就受够了,特别是那个萧小阳,早晚有一天我会宰了他!

  萍萍你别这么说,他毕竟是你亲哥哥。

  哥哥?他是个畜牲!

  萍萍,你这么骂也没有用,想想,愿意到我们公司来吗?那样至少可以住到公寓的集体宿舍里来。其实你很聪明,只要你想干一定能把事情干好。你都二十多岁了,不能总是这游手好闲什么也不干吧?你把事情做好了,别人就不敢再鄙视你。

  是吗?覃,谢谢你的好心和大道理,但你还是让我给你们公司当模特儿吗?

  或者,也还有别的工作,我只是觉得你若是当模特肯定会是最出色的,我一直认为,人必须找他最适合而且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来做,那样才容易成功。

  好吧,让我想想。萍萍站起来,她说我要上楼去见识见识那个恶棍了。

  哎萍萍,是不是可以和你大哥萧烈换换房间,你暂时搬到阁楼上去,和薛阿婆在一道,离他远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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