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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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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伊已经举办了那场家庭晚宴,于是邻里间不再陌生。她们不可能看到人鱼而不和她打招呼。她们没有那么冷漠。而那一刻的人鱼正满心焦虑。于是她走进这个温暖的女人圈。她惆怅的神情让她显得很凄楚。她使用的睫毛膏尽管是防水的,但跳荡的烛光还是照见了她眼圈周围残存的黑色泪痕。她坐下来,伤心地,甚至周身颤抖。只要张口,便立刻哽咽着,说不下去。 伊为她要了一杯黑咖啡。 她们沉默。这三个房子里的三个女人。也不相互看着对方。人鱼的到来,就恰好中断了,伊和女邻居之间不尴不尬的谈话,那或许正是伊求之不得的。 沉默,为人鱼遭受的心灵的折磨。从何说起呢?那个重利轻别离的男人。伊忘记了,那个晚上,人鱼都说了些什么。后来女邻居极不友善地复述,语调中充满了对人鱼的鄙夷。无非她为他做出了牺牲,无非她放弃舞蹈,她堕胎,但他还是抛弃了她。但愤怒中那些美好的记忆犹存。她既把男人比作魔鬼,又把男人说成天使。他曾经每天在舞台下看她跳舞,为她送花;他又曾经残忍地将她赶出大门,而那一刻她周身赤裸,仅仅是因为,他正在给他的前妻打电话…… 连这些你都不能容忍?女邻居忽然咄咄逼人地指责人鱼。 那个怨怼中的女人立刻反唇相讥。我不是不能容忍他的前妻,我只是不能容忍他们说话的语气。他们在电话中议论我,他前妻甚至责问他,不喜欢为什么还要结婚?怎么就不能再找找? 这样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女邻居变得怒不可遏,既然人家已经收留了你…… 他收留我?不,不是的。好吧,就算是他收留了我,也不意味着他就能任意伤害我,就能背着我去找别的女人。 他当然有权寻找他想要的生活。女邻居依旧冷冷地,或者你已经让他感到失望。他不想他的生活从此就被这样毁掉了。 您,您说话怎么就像他的前妻?是的,你们,你们没有男人,怎么会知道我的痛苦?一言既出,人鱼立刻觉出了自己的无礼。她变得更加焦虑,眼泪也“哗哗”地流下来。她抽噎着,说,我无意伤害你们,我只是想说,我,我在里面…… 伊站出来为人鱼解围。说我们知道你的意思。围城外的人总是想走进去,而围城里的人却想走出来。我们知道你现在的处境,只是不知该怎样帮助你。 女邻居激愤地坐在那里,谁想掺和你们的那些烂事,又不是我们请你过来的。 我已经说过了,我道歉。人鱼朝着伊的方向,委屈无助的目光。 但无论人鱼怎样恳求,也无论伊怎样左右说合,女邻居就是不能接受。人鱼的话显然深深刺痛了她。这个开红色保时捷的女人,怎么能容忍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来反驳她呢? 于是女邻居恶语相向,甚而预言人鱼这样的女人不会有未来。她说你以为男人就只是喜欢花瓶吗?任何瑰丽的花朵都会有衰朽的那一天。一些凋零了腐烂了,化作尘埃;而另一些虽然枯萎,却依旧挺拔,永葆着一种绽放的姿态。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们根本就不依靠男人。她们绽放的只是她们自己。像伊这样的杰出女性,尽管年华老去,却风采依旧。是的,所以她至今不乏追求者,因为那是她自己的魅力,而不是男人赋予她的。你若是能懂这样的道理,就不会落得今天这样的下场了。 伊被女邻居的斥责惊呆了。她觉得这简直是对人鱼的侮辱。但是她不知该怎样面对眼前的剑拔弩张,在她看来,人鱼的话其实根本就构不成对女邻居的伤害。伊只是觉得人鱼太可怜了。她毕竟亲眼目睹过她被男人赶出来的那一幕。那一幕从此铭记于心,她甚至因此而恨着那个男人。她并且从那时就选定了自己的立场,无论人鱼怎样地不可思议,她都会一如既往地同情这个女人。 人鱼从桌前站起来。她的脸因为没有了烛光的照耀,被蒙上一层昏暗的阴影。人鱼的背后是那片已变得深暗的海。而夜空中却镶嵌着闪光的星月。伊错过了这一天从黄昏向黑夜的迷蒙转换。她只是看到人鱼站了起来,她那起伏不定的胸膛。夜色中,她的脸更加晦暗了,仿佛死之将至。那起伏不定的胸膛扇动起灵魂的风,让蜡烛的火苗忽明忽暗。 大海开始掀起波涛,那是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农夫的妻子想要当海上的女霸王。于是金鱼摇摇尾巴,向大海的深处游去。从此海边只剩下一只破木桶和一座旧房子。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这就是真理的轮回。人鱼站起来,她只是点了点头,就在黑暗中消失了,仿佛,这个呜咽中的女人从没有出现过。 是的,那个晚上尽管不愉快,却没有引起周围人的注意。是暗枪暗箭,没有硝烟,也看不到那种生与死的较量。最多人鱼反驳的时候语调急促,而女邻居指责人鱼时的色厉内荏,语气和缓得就仿佛在唱摇篮曲。所以尽管人鱼潸然而去,周边却安静得仿佛能听到呼吸声。无非是有个悲戚的女人来了,聊了几句,又走了。于是一切重新归于此前的宁静,甚至她留下的那杯黑咖啡还冒着热气。 伊被对面的男人洞悉着。是的,不像负气的女儿,毫无节制,不仅要推开盘子,撞碎酒杯,还要把椅子弄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来。 伊无奈地等候着导演吃完最后的甜点。当然他并不知道伊的心急如焚。他也不可能体会一个母亲此时此刻的心情。他甚至慢悠悠地喝光了原本属女儿的那杯低咖啡因咖啡。他好像故意这样缓慢,以从容不迫来折磨伊的神经。 就这样,伊以最大的耐心等待着导演从餐桌前站起来。在这样的等待中,伊竟然发现,自己可能太宽容了。她总是不习惯对别人说不,或者她干脆就不会说。她可能太在乎他人的自尊心了,抑或,她太在乎自己的自尊心了。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这样对别人,那是因为她从小就铭记的孟子的一句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高尚吗? 伊和导演走在沙滩上。她多想快点走到导演的汽车旁。很深的夜晚,伊想,或者她如此宽容并没有错。她当然要善始善终,一直把导演送到汽车上。 一段过于短也过于长的海边的路。黑暗中不仅有大海,还有夜空中的星月。就像交响乐中反复再现的主题。一个乐章一个乐章,每个乐章中都会出现的那最最悠扬的旋律。 导演上车前搂了搂伊的肩膀。让伊的身体在那一刻贴近他的胸膛。伊的理解是,这或者就是导演在为他和女儿之间的不愉快道歉了。但是伊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站在车旁,看着他发动着车,打开车灯,倒车,然后转弯,驶上海滨大道。 眼看着汽车红色的尾灯渐行渐远,伊才蓦地觉出了某种凄惶。她想到他刚刚喝了酒,想到平日,她或许会留下导演在客房过夜的。 但是伊现在已经管不了这些了,她要急急忙忙地赶回家,去面对自己任性的女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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