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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但是,我们为什么非要回家呢?我可以住在酒店。而您,您也不用辛辛苦苦地送我了,明天我可以搭公共汽车回海边。

  于是在一家五星级酒店的酒吧里,伊说,她喜欢偶尔这样打破常规。她说事实上她也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他们是在乐队休息期间走进酒吧的,所以没有注意到这里还有乐队。当得知有来自菲律宾的歌手在这里演唱时,他们想要离开却已经要了酒。几位来自俄罗斯的女招待搔首弄姿。显然已经熟悉了中国人的生活。一开始导演坚持只喝咖啡,但伴随着女歌手妖冶的歌声,以及露在外面的那些圆滚滚的一半乳房,他便也开始一瓶一瓶地喝啤酒了。

  显然这个年轻人不胜酒力。很快他便开始语无伦次。他抓住伊的手说,就《八月末》。很多人都死了。包括我。剩下的也一如行尸走肉。腐朽的海滩。就像发生在威尼斯海滩的那场瘟疫……

  当俄罗斯女招待热辣辣地坐在导演腿上,唯一的一次,伊看到了,这个颓唐的年轻人眼中放出的光芒。在放光的那一瞬他几乎周身都在颤抖。那已经是他身体中所剩不多的光亮了。当那个女招待离开的时候,他立刻把头转向伊,问,您女儿好吗?

  导演的话让伊蓦地紧张,就如同那些不懂礼貌的人在打听伊的隐私。她刚刚想说,您怎么会知道我女儿?但立刻又想了起来,导演是见过女儿的,就在海边的家中。她记得那天女儿穿着比基尼,在伊和导演的面前走来走去。伊都有点受不了了,就仿佛这里是法国尼斯的海滩。

  是的,伊庆幸自己终于没有被健忘症所困扰。是的她很好,只是,婚姻上出了一点小问题。或者性格所致,或者,文化的差异……

  于是伊不绝如缕地说起来。却忽然发现,事实上导演并没有在听。于是某种落寞。她经过的这种尴尬已经很多了。当你想把一件事情尽量地说完整,但笃定说不到一半,甚至刚刚开头,就必定会有人跳出来将话题打断。然后转移到新的、更新的焦点上,永远地滑动着,在众声喧哗中。能集中精力听别人把话讲完的人已经越来越少。而人们将注意力集中在一个话题上的时间通常很难超过一分钟。所以你必须学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说完你要说的话,才可能在这样的谈话系统占一席之地。

  当伊发现了导演的心不在焉,接下来的话语就变得非常简洁了。是的,好,一个字,事实上就足以说明女儿的现状了。而其余的,什么婚姻出了问题,什么文化的差异,什么终于言归于好,这些又和导演有什么关系呢?甚至连那个“好”字都是多余的。导演的问话很可能只是自说自话,他并不真的要什么回答。

  导演举起了啤酒瓶。那种小瓶的南美啤酒,小麦色的浆液。于是无须停顿,就能把整瓶啤酒“咕咚咕咚”地一口灌了下去。伊不再讲话的时候,导演才仿佛刚刚醒来的样子,睁大眼睛望着伊,说,《八月末》,我就剩下《八月末》了,您什么时候能把剧本给我呢?

  伊站起来,导演也跟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我送您。他说。但或者连他自己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伊说,我去前台要一个房间。尽管虚妄,导演却依旧锲而不舍,真的,我没问题,我可以送您,我……

  伊没有把这个沉醉的男人留在酒吧。她把他带到了酒店的房间。那是伊隔壁的一个房间。伊猜想这个酩酊大醉的男人醒来后,一定不知道自己身居何方。他没有吐。或者在伊的面前,他忍着。伊把他搬到床上,脱掉他的鞋。她让他躺成很舒服的样子,为他盖上了被。伊做着这些时,不断地闻到那种浓烈的烟气和酒气。她几次屏住呼吸。这些臭男人。但是伊最终没有嫌弃他。她并且温暖地想到了第二天清晨,她怎样和那个男人一道在楼下的咖啡厅里吃早餐。一想到早餐,尤其这类高级酒店的早餐,伊就不可名状的兴奋。那弥漫着咖啡味道的优雅,那朝向窗外的美丽风景。

  在傍晚在栈桥上。伊突然看到女邻居的身影。这女人从没在房后的栈道上出现过。显然她也不是去游泳。她一身休闲打扮,清清淡淡。但在T恤衫的翻领上,伊还是看到了BURBERRY的条格。以女邻居的身份当然不会穿冒牌货。她有大房子名牌车,怎么可能在区区T恤上造假呢?

  女邻居走上栈道,并不是去海滩。伊从不曾看到过她在海边散步。伊觉得这个女人不会有这样的雅兴。女邻居在栈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她极目远眺,慢慢转身,然后就做出了偶然看到伊的样子。接下来便顺势来到了伊的阳台边。伊自然也很热情的样子,邀请她上来做客。其实伊本来正文思泉涌,仿佛已经看到了《八月末》中那个杀人的女人。那满眼满纸字里行间溅落的血滴。伊很害怕,那个杀人的瞬间。一个女人,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人呢?怀着怎样的仇恨,才可能,将另一个生命,泯灭?伊苍白的脸上布满了,惊恐中的莫名的微笑。

  伊有点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匆忙收起桌上那些散乱的稿纸。她不知女邻居是否也看到了那淋漓的血。她只是问,茶呢,还是咖啡?

  待伊终于平静了下来,伊问自己,这个女人,她不是一直离群索居,讳莫如深吗?为什么,这个傍晚,会主动来到她的阳台?她们对坐。清淡的茶。却一时间相对无语。枯坐的尴尬,或者,找不到话题的惶惑。幸好,在她们的面前有海,就有了无尽的话题。美丽的黄昏。云聚云散。是呀,就因为喜欢大海,所以,搬来了这里。

  女邻居也便跟随着伊,看海。她说她很少像这样,看海,她觉得大海总是让她迷惑。偶尔她扭过头来,看一眼伊。说,我没有打断您的思路吧?不等伊有所反应,她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总是很忙。没有闲情逸致。不像您,能生出那些虚幻的想象来……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总是不能准确地表达出我真正的意思。心里想的,一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就走了样。甚至完全是另外的意思了,我为此而怪罪我自己,我……

  伊拦住女人,说,都一样的。表达,无论对谁,都很困难。想说的,或者说不好,或者,不能说。被你看不到的某个心理器官控制着。而我的文字,也从来没有准确地传达出我真正的想法。这是,永恒的难题,不单单您。

  我是说,女邻居欲言又止,很莫名其妙的那种笑。微笑?伊蓦地想到了那些手术,不禁怜惜地求证,整容的时候,您一定还很年轻吧?

  女邻居轮番看着遥远的海岸线和伊的脸庞。显然她并没有听到伊的问话,或者,那只是停留在伊心里的疑问。

  我是说,女邻居依旧地,欲言又止。但她到底是想说的,她的喉结在动,咽着唾沫。我是说,我只是买了他的画,仅仅是生意,什么别的意思都没有,我是说,如果你们是好朋友……

  像吃了苍蝇那么恶心。伊这才真正体会了,左邻右舍之间的,那庸俗不堪的境界。伊不愿沿着这条肮脏的路走下去。依照她的本性,她完全可以立刻起身,下逐客令。她也绝不会为自己澄清什么,更不会,为自己辩解。在她的知识分子的概念中,应该是清则自清,用不着表白的。无论怎样的诋毁践踏,污言秽语,伊从来就没有介意过。她只是不再和那种戚戚小人继续交往罢了。但是,这一次,面对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邻居,伊竟没有站起来,更没有转身离开。她只是笑笑。说,她以为画室着火了。

  我知道。您当然是出于好意。

  伊没有说话。以为这就厘清了,她们之间的误会。

  女邻居却更加意味深长,说,我看到了,他常常来您这里画画儿……

  这一次伊被惹恼,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您不是也坐在我的阳台上吗?我能赶走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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