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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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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一种彻底的放松。伊已经不习惯任何嘈杂的环境了,更不想再听女邻居光怪陆离的故事。她再度觉得这里并不适合她,并不是她真正想要居住的地方,除了这片海。她甚至因为曾经举办的那场晚宴而后悔。如果没有那个晚上,她就不会认识那些邻居。进而,她也就不会被强行请进那家昂贵的菜馆了。这种邻里间的关系有时候就像多米诺骨牌,有了一,便会有二,以至无穷。而这种穷于应付的交往并不是伊想要的。而更加可怕的是,女儿竟也被纠缠进这种复杂的邻里关系中。如果伊和那个商人素不相识,没有往来,她或许就能阻断女儿和他的交往了。 已经很晚,伊还是喝了咖啡。尽管她知道午夜的咖啡会让她失眠,但她就是想喝,也就管不了其他了。她喜欢咖啡之后的这种感觉,亢奋中,她会觉得,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她会有思绪,会有咖啡因带来的激情,甚至心跳加速。这些都无所谓的,她还能忘记那些被浪费了的生命的时光。她觉得自己对咖啡的嗜好,就像,一些人对酒的贪婪。不过,咖啡会使人清醒,而酒,却让嗜酒者沉醉,在沉醉中变得难以理喻。在理智与疯狂的背后,事实上就是咖啡与酒的本质的区别。于是她宁可选择咖啡,无论清晨还是夜晚。 然后,她接到了女儿从大洋彼岸打来的电话。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那个部分。女儿说她和丈夫已言归于好,但是,她说,也许,他们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好,但也不可能,彻底分开。她说什么都将是相对的,还说,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女儿的电话总是让伊某种担忧。她不是那种报喜不报忧的女孩,她喜欢将血淋淋的现实剖开来看。但隔山越海,伊只能望洋兴叹。一个人的人生只能由她自己来铸造,无论,别人怎样地企图左右。 苍白的或者有些灰黄的那张脸,却掩饰不住那曾经的英俊。未老先衰的某种萎靡,让伊对这个年轻人无可奈何。他们,依然坐在早餐的桌前。在厨房里。看窗外大海的萧条。夏季已逝,大海被无端染上了一层苍绿。有点像人的年龄。秋季到来的时候。那苍凉。抽烟。不能停止的。于是,烟熏过的面容。这就是灰黄的原因。被涂抹上去的,变得铁锈一般的坚固。那是伊所不能阻止的。她只能说,吸烟,也是自我毁灭的一种。当然还有,酗酒和大麻。 伊仿佛又在窗口看到了海边的女儿。她很怕男邻居又会突然从海底冒上来,走上沙滩,走向女儿。他强健的体魄。涂满橄榄油的身体挂满水珠,闪动出海底生物一般的绚烂色彩。这个男人,伊一直觉得,他应该生活在米开朗基罗的时代。那样他就可以自恃他的四肢发达了。女儿依旧穿着漂亮的比基尼。她站在海边的影像,会让人联想到那些明丽的拉斐尔前派的画作。是的,那个体格健壮的男邻居并没有出现。女人,尤其那些年轻女性,为什么总是把体魄和相貌当作选择的第一要义呢?无论那个男人怎样相貌堂堂,如果确实胸无点墨呢? 女儿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她甚至看都不看那个年轻的导演。她甚至不屑和他交谈,更不要说那些深入的话题。她只是拖着那条蓝色的浴巾。她不怕在母亲和任何客人面前裸露比基尼后的身体。她说这是海边。是夏天。她还说,千万不要指望她遮盖住任何本该裸露的部分。 年轻导演低着头,仿佛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他说令他恐惧的是,他对什么都已经毫无感觉了。在镜头前,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所谓的,哀莫大于心死吧,可是他还这么年轻。总像有很远的风吹过来。演员的脸会变得很狰狞。我想要我的画面与众不同,于是刻意做作,以至流俗。多么可怕。要做的,其实前人都已经做过了。什么叫做江郎才尽,我就是例证。他已经喝了太多的咖啡,却说咖啡对我已不起作用。是的我已经被彻底地麻醉了,醒着如同睡着,兴奋着,却一如麻木不仁。 伊说,这就是那个关于凶杀的故事,因为已经不爱了。按照导演的要求,她让那个女人成为杀人犯。他们确曾有过激情的时刻,但任何激情都是短暂的,否则,会因激情而死的。爱情当然曾经有过,也在摩擦中闪烁过迷人的火花。男人一度以为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女人。但现实中的诱惑却接踵而来。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具诱惑力。 年轻导演只是径自地萎靡。咖啡里无论加多少糖,他都不再能感觉到甜了。他再度说,一定要,每个人都是好人,都是无辜的。好人在一起的时候,也会有战争。譬如,那天您只是朝着窗外。我没有看到您看到的窗外景象。但是您脸上的表情告诉了我那景象的可怕,至少,让您惊愕。于是您没有听到画家的故事。他讲给我听,但我猜,事实上他是讲给那个裸体模特的。他说那模特有着一种超凡的诱惑力。她不美,却风情。您见过这种不美却有着无限魅力的女人吗?她是在纽约大街上把他捡回家的。那一天很大的风,他却在为一个游客画像。他的被冻伤的手指肿胀着,就像胡萝卜。然后那女人捡起了他,就像,捡起一堆破烂。 然后她把他安放在一家很私人的酒店。用他的名字登记,却是她付钱。酒店对这个突如其来的中国人一无所知,更不会想到这个昂贵的套房,他一住就是大半年。他或者还能住得更久,但可惜没到半年,他们之间的关系就结束了。那时候他宁可沿街乞讨,也不想再做女人的私人画师。他够了,每一次绘画中间的那些性交。 是的,他只是把她当作一个模特。他才不在乎女人到底有怎样的头衔,或者挣多少钱。临街的套房是画家自己选择的。尽管没有阳光,但至少能看到这个女人以外的女人。房间的另一端对着天井。睡梦中都能听到鸽子掀动翅膀的声音。那种“咕咕”的低鸣伴随着窗台上的鸟粪和掉落的羽毛。画家说,他至今不会忘记那种凄凉的景象。 在包下饭店房间的同时,女人还为他租下了一个画室。在画室里他们就可以自由来往了,他不仅画她,也画别的女人,只要价格合理。那是建在一座高楼顶层的一个很开阔的阳光房间。除了地板,五面通透,就仿佛是生活在蓝天白云之中,有时候甚至以为,飞机的机翼正扫过他的玻璃回廊。不过无论哪一面都有可以自动调控的窗帘。画家想要怎样的光线,都可以用窗帘调出来。在这里,无论肥硕的女人还是消瘦的女人,也无论,美的还是丑的,他都见识过。而每每开始工作之前,他都会将赤裸裸的她们置于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照之下,让她们的无论赘肉无论骨骼无论眼袋无论雀斑,都一览无余地暴露在他的注视之下,让她们羞愧,乃至,无地自容。 他不讳言,他就是变态。胡萝卜的手指,一跃成为了纽约女人的新宠,他怎么能放过对她们的折磨?他当然把这说成是绘画前必要的准备。他惟有看清楚她们骨骼的分布,皮肉的肌理,才能把她们画得和本人一样。他声明,他不能保证将她们都画得很美。他声称那就不是艺术了,而只是临摹。他的人体绘画所追求的,并不是形似,而是,神似。而那些前来求画的女人大多听不懂中国的这套文艺理论。但丑的不可能变美的道理,她们还是懂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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