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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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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海边,一个很私密的小小的空间。这里情调幽雅,灯光幽暗,伊却以为应该是情侣幽会的地方。于是周身的不舒服,仿佛被挟持。而那位女邻居几乎什么都不吃,却始终没有停止过她的倾诉。 她说,我们这样的女人在职场上打拼,就是为了捱过后半生的寂寞。我不知道您的职业,但看得出您有很高尚的品位。您的家也装饰得十分优雅,其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这样说绝不是贬意,女邻居诚惶诚恐的表情,我是说您独到的眼光。一件小摆设就足以体现出您的不俗了。我还曾经怀疑过,以您的质朴和平实,怎么能买得起这里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大多镶金包银,全是些酒肉臭皮囊,当然也包括我。或者也包括那个画家,不过他是用艺术在赚钱。我敢说住在这里的人,即或双手不曾沾满他人的血,也必定曾将他人困扰得痛苦不堪。不然就像那个倒霉的画家,以自己的身体去换取金钱。 伊更加惊愕地看着女邻居。在精心设计的柔和灯光下,伊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这个女人的脸。她觉得女邻居其实并不难看,只是在表情丰富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什么牵制着。而她的那些看似高妙精深的道理,一听就知道是从什么书上摘抄下来的。但是伊还是很钦佩她,毕竟她还在读书,也还在琢磨世间的道理。 和我们这类终日泡在铜臭中的人打交道,您不会觉得很肮脏吧?女人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那种饮酒的方式很像在喝烈性的白酒。于是伊坚定不移地阻拦她,说我们一会儿还要坐您的车回家呢。女人立刻说您不用担心。能和您一起吃饭,我真是太高兴了,荣幸之至。菜馆有专门的司机,他会送我们回去。 我是说,几杯酒下去,女邻居的眼睛开始放光,我是说,我身上其实有很多故事,可是我又能对谁说呢?公司里我高高在上,知心者几乎没有;来往的客户也是萍水相逢,我从不信任他们。您看到了,我孑然一身,孤独而寂寞。事实上,我是渴望有朋友的,您这样的,我一看到您就崇拜您了,觉得能有您这样的邻居,真是很幸运。不过也就更觉得自己的渺小而卑微了,您不要嘲笑我。我伤过人,也受过伤。不不,您不用害怕。我不会干扰您的。我知道您这类人从来君子之交淡如水,希望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安静平和的生活。尤其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大海边…… 桌上的食物正在变冷,吃到嘴里就显得格外油腻。伊很怕吃这种高蛋白的物质,不是为了自己的血管和心脏,而是,她会因此而生出很疼痛的口疮。那是一直困扰着伊的一种口腔的疾病,伊用来抑制它的方式唯有粗茶淡饭。她知道这个晚上的菜肴一定很昂贵,但又是她一个人所难以消受的。 但这样的美景对我们有什么用?女邻居径自行云流水。是的我们住在这里就白住了。我们什么也感受不到,哪怕只是浮皮潦草。住在这里对我们来说,无非是一种身份或者财富的象征。而这里对您却物有所值,还有画家,我看得出来,你们是怎样由衷地喜爱这里。 伊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筷子。说太丰盛了,谢谢您。 看得出您已经很累了。您平常这样的应酬很少吧? 伊说她几乎没有应酬。是因为习惯了这种清静的日子,才搬到海边来的。 您还有漂亮的女儿,多好啊。我时常能看到她坐在沙滩上读书。我不想说我的故事了。这么些年来我自己悟出的唯一的道理是,不同的女人对男人来说,就意味着不同的命运。可以拥有,也可以舍弃。您大概听不明白我说的话。但或许,我就是不想让人听明白。被抛弃,有时候并不是女人的绝境。绝境也可以逢生的,任何在职场上打拼过的女人都懂得这一点。谁都无法预测,谁,什么时候就陷入了低谷,又什么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的一生就是这样,起起伏伏,永远地,变幻莫测。 所有的酒都被女邻居一个人喝光了。她靠在沙发上,很放荡的姿态。她说,无所谓了,今朝有酒今朝醉,还因为,有您。您真的是我崇拜的那类女人,您举止优雅,仪态端庄…… 果然有司机将伊和女邻居送回家。伊觉得这个世界真是五花八门。对于某些人来说,天下就没有他们做不成的事。 月夜中。路两旁的树林黑压压地,匆匆闪过。一路上竟没有一辆汽车,更不要说行人。女邻居昏昏沉沉地斜靠在后面的座椅上。她呼吸中的酒气立刻遍布了整个车厢。伊坐在司机旁边,时不时打开车窗。她还从来没见过醉成这样的女人。途中伊几乎一句话没说。只是在心里决断,这样的晚宴,今后一定不会再去了。她甚至后悔这段被无端浪费了的时光。而她越来越觉得生命就像是消费品,用一些就会少一些,且失不再来。 一路上,女邻居一直在喃喃自语。她说其实她心里很清楚,她知道是和谁在一起。她说她被邀请去观摩画家的素描课。画家说她如果真的想学画画儿,就必须坚持来上课。简直是不堪入目,要有怎样的定力?艺术原来就是这样完成的,她说她当时除了恶心,还有恐惧。您不会也有我这样的感受吧?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咱们哪见过什么呀?做那种事也总是在黑暗中遮遮掩掩的。而画家,几乎把那个女模特撕开了。 女邻居突然打开车窗不停地呕吐着,直到她可以重新开始她的叙述。所以会恐惧,是因为在你的意识中,你会觉得被画的不是那个模特而是你自己。然后她断然拒绝了画家要为她作画儿的请求。哪怕仅只是为她拍一些艺术的照片。所以,这就是她为什么要买画家的那么多画。就仿佛她欠了画家一些什么,那些污秽的不堪入目的…… 伊不知该不该把这个烂醉的女人送回家中。她觉得那样是不是就过于亲近了。但是她还是把女邻居从汽车里搀扶了出来。汽车停好后,司机把钥匙交给了女人。他们之间很默契的样子。司机问,要不要把您送到楼上?女邻居摆摆手什么也没说。紧接着一辆始终尾随其后的黑色轿车悄然停下,司机坐上去后,就立刻消失在了夜色中。司机的那身黑色的中山装,让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司机。他跳上黑车时的样子,也让伊蓦地想起了《教父》那种影片,只是她看不出其中的门道罢了。 很腥的海风。这意味着,鱼群就靠近在海岸上。这是伊自己得出的结论,她闻得到鱼群的到来,也听得出,鸥鸟的迁移。 女邻居在自家门前停了下来。她尽管摇摇晃晃,却还是挣脱了伊的扶助,她说,我能行。于是倏然的一种解脱感,伊终于可以毫无歉疚地离开了。 那个晚上,伊没有很快回家。她绕过自己的房子,来到了海边。四野黑压压的,连渔火也没有。而远方的灯塔也依稀变成了一种摆设,很少有灯光射出来。伊不想回忆这个刚刚过去的晚上。她走在海边只是为了散去身上酒肉的气味。从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困扰。从前也没有过这么多餐馆。从前用不着总是在餐馆里吃饭,也用不着把浸透着饭味和酒气的衣服晒在阳台,更不用凡是在外面吃过饭后就要洗头发。这就是伊所以不愿外出吃饭的原因,她知道无论怎样高级的餐馆都免不了这无形污染的肆意侵袭。 海面上只闪烁着奇幻的光斑。伊知道那是一种海底生物发出的。事实上大海中的很多生物都会发出斑斑驳驳的光泽。无论是鱼的鳞片,还是贝的硬壳,都能折射出海底世界的五光十色。 沿着海边。伊走着。一个人。无限的静寂,与黑暗。很安宁的心。想象着黑暗中滋生的那些浪漫,却被画家明晃晃地画了出来。她只是轻看那个男人。不是鄙视。她可怜他,于是她宁可将久远的故事与现实剥离。她怎么能将两种现实系于一身呢?不单单那个男人,还有她自己。是的这一切,早就今非昔比恍若隔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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