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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仅仅是因为女儿不喜欢,伊就要疏远自己的朋友吗?

  不,伊知道,其实那并不是因为女儿,她也不会因女儿的好恶而改变自己的立场。是的,她冤枉了女儿,那不过是一个女孩子的看法而已,为什么,那个人会成为女友的舞伴。

  爱情当然存在过。就在这曾经荒凉的海滩。那黑色的礁石依旧伫立。仿佛就为了镌刻那所有的过往。被礁石划破的脚踝。流着血。那么粗粝的像刀锋一般的,那肌肤的疼与心的痛。是发自于肺腑的么?被染红的海水。那么咸涩的浸透。爱,却不曾做爱,甚至没有吻。是的。这就是青春。那个时代的,被折磨着的苦与乐。辗转反侧中的彻夜不眠。仿佛幸福就在身边。

  是的爱情当然存在,哪怕女友那老骥伏枥的心房。旋转着。那么幸福地,哪怕,肥胖臃肿的、已经变了形的身躯。却无限优雅的舞姿。何必诲人不倦的深邃。有华丽的狐步就足够了。何况还有爱。

  女儿对伊的提醒不以为然。为什么女人和男人在一起就一定会性交。她强调是性交,而不是做爱,尽管这两个词汇在生理上的呈现是一样的。但性质不同。和那个商人?女儿大笑。商人也是人哪,也有七情六欲。然后看着母亲惊恐的眼神。又说,就看你怎么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了。如果世界上只有你们这些所谓深刻的人,岂不要把人类累死了?

  伊突然觉得自己和女儿的对话,已经远远超出了血缘的范畴。即是说,不再是出于亲情,而是,她要像对待一个外国人那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了。女儿已经有了她的取向,她的标准,她的独立的选择,善恶的取舍。她有权拒绝那些不喜欢的人,诸如,女友,甚而,那位无辜的导演。

  你怎么来了?伊惊讶的目光。怎么是他?这太可笑了。他来弥合我们之间的疏远,我和女友疏远了吗?这简直是无稽之谈。

  带着怨怒,伊和这个男人坐在朝向大海的阳台上。伊裹着色调晦暗的羊绒披巾。只有在这里,在海边,在海上的风中,披这样的围巾才不会显得做作。

  伊没有抬起头看对面的男人。她只是一如既往地看她的海。但是却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的紧张。为此他一口气喝光了杯中的咖啡。伊还从未见过这样喝咖啡的人。伊没有问他和女友之间是不是亲密。她只是偶尔扫一眼那片礁石。她总是能透过礁石看到当年的男孩和女孩。她觉得他们的恋情很甜蜜很苦涩也很苍凉。在浩瀚的大海中,在苍穹下,天地间仿佛只有海浪中的他和她。拥有了爱情的那一刻他们奔向大海。哪怕惊涛骇浪,哪怕,走向大海就是走向死亡。他们向海的深处游去,在无限的自由中,而他,那个男孩,甚至都不曾抓住她的手。或者这也是爱情的力量,让青涩的爱情永远在克制中。

  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男人喝光了第二杯咖啡。仿佛已经认识了许久。我们之间没有芥蒂。往事就像过眼云烟。我们都是生活在当下的人。很真实也很物质。因为岁月对于我们已经很吝啬。跳舞是联结我们的纽带。于是生活变得美妙起来。即或,欺骗,也是真诚的。而所以隐瞒是因为,我不想再失去她了。

  在那个落满了枯叶的秋季,那个女孩子,她才知道了那是骗局。那是男孩亲口告诉她的,连同他对她的深深的歉意。于是女孩记住了那个深秋。碧蓝的万里无云的澄澈的天空。棕黄色的飘零,在温暖的阳光下。却冰冷着。倾听着忏悔,和终于披露的谎言。人怎么能连谎言都去热爱?男孩却说,他们也许可以重新开始。于是又一轮谎言开始。你怎么可以再度陷入骗局?

  他,女友的男友。伊根本想不到他会这般沧桑。和女友最初的描述风马牛不相及。伊无法想象他们在舞池中会怎样灿烂。没有人能在年轻的时候看到晚年的斑驳。岁月就像是神奇的魔咒。伊说,告诉她,没有问题。只是眼下,我的女儿,好不容易和我在一起,这个夏季。我想我的生活中只有我和她。女友,她会理解这些的吧。

  很炎热的午后,伊撑起了墨绿色的遮阳伞。和女友的男友枯坐。伊想不出请他离开的理由。睡到午后的女儿走出来。伸着懒腰来到伊身边。仿佛没有看到母亲对面的那个男人。只是问伊,他们是否已经吃过了早餐。

  显然,女儿对这个满头白发的男人没兴趣,自然也不想和他认识。在交往的取舍中女儿说一不二。对不喜欢的人,从不会浪费生命中的哪怕一分钟,甚至,哪怕仅仅是礼节上的敷衍。女儿换上了三点式的泳装。她的已经被晒成小麦色的细腻肌肤。她毫不避讳地从母亲和男人身边走过。拖着那条天蓝色的浴巾。小的时候,伊也曾带女儿来过海边。也是拖着一条长长的浴巾,在沙滩上划出色彩斑斓的印痕。那时候女儿还要让她抱在怀中。那种至今未变的女儿身上甜丝丝的味道。那是伊记忆中最温暖的部分,只是这温暖正在悄然离开伊的躯体。

  女儿坐在她每天要坐的遮阳伞下。和刚刚从海浪中走出来的男邻居打着招呼。男人棕褐色的肌肤上闪着水珠的光泽。他并没有因为有钱而脑满肠肥。显然他已经进入了更高的段位,甚而超越了网球和高尔夫的阶段,去寻求更为刺激也更能挑战人生极限的登山运动。说为了登顶,他宁可断头折腰。而从前,人们是为了理想和信念而英勇牺牲的。

  商人拥有强健的身体。似乎每一块肌肉都磐石般坚硬。从水里冒出的那一刻就像是被海水紧紧包裹住一般,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都闪动着太阳的亮光。这是女儿后来对伊描述的。她说她对强健的身体总是怀有崇拜。她还说那一刻,他所代表的,已经不是金钱而是人类完美的体魄了。或者,更确切说,是代表了男人这个物种,这个概念。所以,女儿说,她就是站在这样的视角欣赏这个男人的,就如同在欣赏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她并且在这个湿淋淋的男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狼一样的目光。贪婪的,残忍的,并且说一不二,并且强势。她问母亲,您说,什么是天作之合呢?

  伊站起来,送走那个男人。太阳已经偏西,他回到市里还要走长长的路。伊不想问那个男人的姓名。知道他是女友的男友就足够了。男人些微地恋恋不舍。这让伊觉得很不舒服。那逝去的和正在逝去的岁月。伊转身看到了海面上那个“出水芙蓉”一般的男人。然后他就坐在了女儿身边。他戴着黑色的墨镜和女儿搭讪。你来我往,显然他们已有了很默契的关系。

  为什么没有人鱼。那姑娘她去了哪儿?她会不会突然出现?抑或为了对商人的爱,而迁怒于我行我素的女儿?

  显然海边的这种关系,有效缓解了女儿和丈夫之间的紧张。电话中他们不再总是争吵,女儿也不再咄咄逼人。为了什么?内心的愧疚?还是,海滩上的男人为她带来的,无限柔情?

  只是,那人鱼呢?好像已经很多天不见她的踪影。为什么人总是喜欢窥视别人的生活?为别人的来影去踪而煞费苦心?如针刺刀割一般的,美人鱼的双腿。但无论如何,伊不想女儿也落入人鱼般充满凶险的陷阱。为什么就不能从别人的教训中获得经验呢?是的,不能,唯有自己头破血流。

  伊甚至忘记了一直等在一边的那个男人。只想着,一定要催促女儿尽快回到丈夫身边。为此她甚至不惜得罪女儿,只要能离开那个满身铜臭的男人。

  伊裹着色调晦暗的羊绒披巾,而坐在海边的女儿却只穿着比基尼。太阳正在朝海面坠落。倾斜着发出最后的金色光芒。

  男人坐进了他那辆破旧的小汽车。他摇下车窗,等待着伊回过头来和他说再见。伊觉得,这辆车的外壳就像纸一般单薄,她于是不想女友总是坐这辆破车里。发动机发出怪异的轰鸣。车里的那个男人突然说,他喜欢这片海滩。

  伊觉得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个男人谈论这片海。她甚至觉得这片大海是她的专利,她的私有财产,容不得任何他人亵渎。她于是没有理睬那个男人的感慨。只挥了挥手,意思是,您可以走了。

  在巨大的轰鸣中,男人上路。颠簸中,汽车行进的声音就更是如雷贯耳。伊记得无论左邻还是右舍的汽车,启动时都几乎悄然无声。发动机旋转时的那种寂静,在某种意义上就意味了,这个小区的阶层。

  伊不愿回忆那些斑驳的往事。往事终究迷茫,这是伊永远不忘的旋律。在整首歌中她只记住了“往事终究迷茫”这六个字,也只记住了为这六个字所谱的音符。她可以忘记很多曾经烂熟于心的歌,但是这六个字和这六个字的旋律她却永不忘却。任何的时候,只要想起,就能唱出,她只是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还能唱出这诗篇一样的歌谣。

  伊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尽管,是为了那些往事,她才搬来了这片海滩。尤其当有人蓦地闯进这过往的梦境,并且将梦境击得粉碎。于是一切变得肮脏不堪,甚至,令人作呕。是的,伊不愿意回忆那些往事,尤其结局凄美的那些。那些不得不放弃的爱情,因为放弃,而成为了心底不朽的永恒。在伊的漫长的回忆中,也就剩下这些了。屈指可数的,可以称之为爱的,却还要被现实所毁灭。然后就真的所剩无几了,所以不再去想。于是很多她曾经以为很坚固的细节,却慢慢地都被她遗忘了。就如同海浪涌上来,退下去后,就抹平了所有原先的印迹。

  在诸多斑驳的往事中,唯有伊自己留存了下来。她如愿以偿地住进了海边的房子,在终日的海浪中偶尔浮现出当年的景象。海水中,他没有靠近,更没能抓住她的手。当深秋到来的时候,就吻别了,那段凄怆的夏日传奇……

  女儿的手轻拂伊的脸颊。然后定定地看着她。于是女儿所特有的那种甜的气味,立刻包拢了伊的怅然。又在回忆爱情呢?女儿坐在伊对面的椅子上。说真是贵妇的生活呵。不过,妈妈一个人住在这里,难道真的不寂寞?

  伊说,我看到了阁楼上的画像。很美。

  我也看到了妈妈的画像。女儿皱起眉头,就仿佛我们都在偷看别人的日记,或者,都在侵犯着他人的隐私。

  伊说,我或许应该把那幅画买下来。

  女儿说,有爱,才会有艺术。而我的那幅,就像白开水,一文不值的,是不是很可悲?

  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伊说,罗丹的那个老妓女的雕像。我忘记了那是不是青铜的。总之毕生的声色犬马之后,只剩下了一具被掏空的皮囊。干瘪的乳房垂落,被岁月挫败的无奈。连那张布满了褶皱的脸上,也找不到当年曾经的风韵了。那是生命堕落的标本,抑或,自我的沦落、沦丧、沦陷乃至最终的沦殁。然后就剩下了这木乃伊一般的僵尸。尽管她低垂的头颅中有着不懈的高傲。

  女儿不知道伊在说什么,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弄清楚母亲的真实想法。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伊的肩背,就走向了沙滩。待她从海水里回来的时候,便通知伊,今晚,她要和邻居去一家很古典的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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