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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四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整整三十年过去了!丁洁琼最初知道“查路德”即查尔斯,还是在一九二九年。第一次见到查尔斯本人,也是十三年前即一九四六年的事情了,那是在纽约图姆斯监狱第十一层上那间审讯室里。当时的查尔斯身材很高,嘴巴薄而大,鼻子高而宽,颇有些身份和气派;只是肌肤松弛,头秃得厉害,只剩下后脑勺半圈又黄又白的稀疏毛发。冠兰从前的来信中说过,这家伙生于一八八八年,算起来还不到花甲之年,可看上去似有六十五岁;眼前的查尔斯也才七十出头吧,可比一般同龄者衰老得多,弯腰驼背,有气无力,显得病恹恹的,干枯的皮肤上刻满皱纹,看上去足有八十岁,脑袋上的毛发也掉得光秃秃的,简直像个怪物!

  查尔斯双手拄着一根手杖,颤巍巍的,吃力地往前挪了两步;看样子再也挪不动了,便站在原地,勉强直起身子,深陷的眼窝里两颗褐黄色眸子呆呆地凝视着丁洁琼,还深深点了点头,大概是向女教授致意……

  “琼,这大半年来,查尔斯牧师病得很厉害。”佩里像是解释似的,“但听说你要走了,他坚持要到机场来,为你送行。我说,那就搭我的车吧!”

  “是,是的,”查尔斯一直凝视着丁洁琼。听了将军的话,他又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但是,女科学家如同大理石像般面无表情,伫立不动,双手插在衣兜里,冷冷迎视着两米开外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罗丽塔站在丁洁琼身后,看着眼前的一幕,默然无语。

  “琼,你已经知道了,”佩里一反常态,有点口吃,“在白宫那个决定你命运的会议上……”

  是的,丁洁琼早就听说了查尔斯在会议上的言行。牧师承认自己“伤害过少女时代的丁”,对她一生的痛苦和不幸“负有责任”;牧师相信“上帝存在”和“末日审判”,企图尽力做些“良心上的或实际上的弥补”;甚至还曾想把苏冠兰也弄到美国来,“创造一种美好结局”……

  决定权虽然在总统手里,但与会者们事后认为,查尔斯的牧师身份和他那“忏悔”般的语气,对会议气氛无疑产生了很大影响。

  其实,早在那之前很久,身为国务院中国事务顾问的查尔斯已经在充分表现着他的“忏悔”。正是在他的直接关照下,失去自由的丁洁琼一直能阅读书报,甚至拥有从事理论研究的条件。这种待遇直至转押到爱丽丝岛后仍然没有改变——对女教授来说,这比良好的居住和饮食条件重要千百倍!还有一点丁洁琼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即在被捕后第一次审讯中听见“对方”那口纯正的中国话时,她除了吃惊之外,内心甚至还曾涌出一股暖流!更加使她怦然心动的是突然出现在牢房中,并且在后来岁月中一直伴随身边的那些盆兰,特别是贝蒂的话:“教授,您的屋里和身上总有一股兰花的馨香。这是个好兆头,它意味着您的爱人和他对您的爱情一直缠绕着、伴随着您!”

  天哪,事情怎么会演变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无论查尔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做了些什么样的“好事”,丁洁琼最不愿意回忆和想起的人就是他!回到伯克利这一年,她已经成功地忘记了这个人物的曾经存在——这个被她切齿痛恨的家伙,这个像真正的牧师般慢条斯理、不苟言笑、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这个毁灭了她一生幸福的魔鬼!不料在她离开美国前的一刻,他竟鬼魂附体似的追到机场来了……

  佩里说牧师“病得很厉害”。看查尔斯那副模样,也确乎病入膏肓,来日无多了。也许他真是“信神”的,相信天堂和地狱;所以在生命走到尽头之际,他顫巍巍地挣扎着来到这里,来到这位天使般美丽纯净的女人面前——这样一个女性,却被他无情而残忍地伤害过,身心留下了永远不能愈合的深重创伤!

  “丁小姐,我到这里来,”查尔斯又开口说话了,说得很慢,气喘吁吁,嗓音嘶哑,“一是为你送行,二是希望得到你的原谅——哪怕你只有一句话。”

  然后,牧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丁洁琼,似乎企盼着能从她那里听见天堂的声息……

  丁洁琼想,事到如今,查尔斯仍然不是为了任何别人,而是为了他自己!他希望得到宽恕,以求得内心的平静和灵魂的解脱。也许,这就是基督教说的“忏悔”,或中国人说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忽然,近旁发出吱的一下尖利而剌耳的什么声响。丁洁琼、罗丽塔、佩里和查尔斯都吃了一惊。然而定睛一觑,并非“天堂的声息”,不过是一辆乳白色小轿车来了个急刹车,接着是一个又高又胖的女子推开车门跳将出来,一面扑向丁洁琼一面连声叫道:“博士,博士,我还深怕赶不上了呢!”

  虽然十年不见,丁洁琼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是当年图姆斯监狱那位绰号“犀牛”的女狱警贝蒂。女教授展开双臂拥抱了她,然后轻轻推了一把:“你和罗丽塔先到休息室去,我这儿还有一点事。”

  罗丽塔和贝蒂看看这场面,又互视一眼,携手进屋去了。

  停着三辆轿车的院落里,远远近近的暗淡灯光下,三个人的脚下投射着灰色的散乱身影。

  佩里将军不再吱声,僵硬的面孔上残留着一丝尴尬的笑容。他望望女教授,又看看牧师,不知如何是好。

  查尔斯仍然凝视着丁洁琼,眼巴巴的……

  女科学家如同大理石像般伫立不动,面无表情,双手插在衣兜里,冷冷迎视着两米开外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就这样过了一两分钟,不,也许有四五分钟吧,丁洁琼终于上前几步,默默伸出右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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