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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第五十九章 “钗头凤”

  苏冠兰病倒了,住进医院。

  自随齐鲁大学内迁以来,不,自一九二九年夏季在松居医院小住,多少年了,这是他第一次住院。他也想放松一番,调理一下思绪和生活。他想,是的,不能垮掉啊!

  苏冠兰的中学和大学时代经常练习书法和研读旧体诗词。战争时期顾不上这些了。战后在南京,校务缠身,也顾不上这些。直到这次卧病,才算有了一点闲暇,也有了这方面的精神需要。他闭门谢客,让人抱来一大堆各种版本的唐诗宋词,阅读,吟诵,抄录,借以排遣。读着读着,才发现这种排遣方式既是享受,也是折磨,既感欣慰,又觉痛苦。如“神女生涯原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就使苏冠兰想起了当年齐鲁大学那个“小姑居处”,以及他与琼姐之间那梦幻般的恋情;如“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多么传神,多么惆怅凄绝!他还重读了五代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父亲将这首词里的“纵”字改作“终”,用来刻薄挖苦他。

  一个少女爱上了一位美少年,想象着若能嫁给他,死了也心甘!但是,风流少年靠得住吗?有朝一日会不会抛弃她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就是少女给自己、给亲人、给全社会的回答:即使被无情抛弃了,也决不后悔!

  苏冠兰想:是的,重要的是两人真正相爱过;或者,至少就少女而言,她真正爱过,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而这,不就够了吗?别人凭什么说三道四?有什么权利取笑、挖苦和羞辱她?

  苏冠兰为少女辩护,更是为自己辩护。但少女比他幸运,少女毕竟有过奉献、尝试和享受,体验过爱情的欢乐和疯狂,他呢?他不愿也不敢往深里想,只得随手另找一本集子翻阅,这就碰到了陆游。

  陆游一生留下诗词九千三百多首,敝帚自珍,不加精选,悉数收入,泛泛之作不少。眼前这部《放翁诗词三百首》却不同,从九千多首中挑出三百来首,占总数的三十分之一,堪称精粹。选编者朱予同的名宇,更引起苏冠兰的回忆和遐思。朱予同是朱尔同的哥哥,当年在济南任教时曾长期帮助过苏冠兰和他的琼姐。此书从选编方式到书名显然都在摹仿蘅塘退士的《唐诗三百首》这也是对的;但朱予同在序言、正文和注释中突出陆游与唐琬的悲剧——这一点却是别出心裁的,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共鸣,起码在苏冠兰心目中如此。

  陆游十九岁时与表妹唐琬结婚,婚后感情甚笃。但不久即为陆游的母亲所逼,被迫离异。后陆游另娶王氏,唐琬改嫁同郡赵士程。

  十年后,陆游重游沈家花园,在这里与赵士程、唐琬夫妇不期而遇!沈园景色依旧,但唐琬早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不难想见她与陆游的震撼、剧痛、悲哀和无奈……

  当赵士程知道远处那个独自徘徊、形影相吊的男子就是唐琬的前夫陆游时,让家童送去一份酒肴致意……

  陆游一饮而尽之余,叫园丁送来笔墨,在粉墙挥就千古绝唱《钗头凤》,之后踉跄离去。唐琬读罢《钗头凤》,回家不久即郁郁而终——

  红酥手,黄滕酒,满园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陆游在三十四岁时终于走出故乡,开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军事政治生涯。但他并没有忘记前妻,始终把深沉的悲怆埋在心底。每次回到故乡,他总要重游沈园,怀念唐琬……

  陆游与唐琬的悲剧,陆游这首《钗头凤》,在中国家喻户晓,苏冠兰当然也早就知道。但是,这次从《放翁诗词三百首》中看到并重新细读此词,别有一番感触。天哪,这不是在写他与琼姐吗?词中的“东风恶”指陆母的蛮不讲理和封建霸道,这句子简直可以原封不动地用在他父亲身上;而“山盟虽在,锦书难托”,正是苏冠兰与琼姐关系的真实写照。还有“一怀愁绪,几年离索”,还有“春如旧,人空瘦”,还有“错错错”“莫莫莫”,还有……当然,也有很大的不同:陆游十九岁与唐琬结婚,有过大约一年的夫妻生活。十九岁对沉浸在爱情中的人来说意味着干柴烈火,陆游唐琬一起被“烧透”过,烧得融为一体了——而苏冠兰与他的琼姐,连握手也只有过一次!

  苏冠兰现在觉得,从某种意义上说,陆游是幸运的和令人羡慕的。放翁是诗人,从而得以写出爱情的赞歌兼哀歌《钗头凤》来,感动着一代代中国人。陆游与唐琬的爱情是美丽的,他俩的悲剧其实更美!陆游有幸活到高寿,有生之年曾多次回故乡,致仕后又返乡定居,每次都重访沈园,凭吊旧迹,缅怀唐琬,七十四岁时还写下著名七绝《沈园》二首,八十一岁还写下《夜梦游沈氏园亭》……

  一九四六年底,苏冠兰曾代表南京药专应邀出席金陵大学校庆。跨进金陵大学校园,看到高高的钟楼和一幢幢红墙碧瓦的楼房,看到杨柳依依、绿草如茵和小桥流水,他忽然忆起琼姐当初书信中对学校景物的描绘,意识到这里原是琼姐的母校,顿时心乱如麻!见到楼房,他猜测琼姐曾在其中哪几栋里居住和课读;穿过树林,他恍如回到了当年,而草地上看书的几个女生之中有一个就是琼姐,她会不会回眸一笑,然后朝他跑来?跨越小桥,他望着桥下如镜的水面,想象琼姐曾不下千百次从水中打量自己美丽的面庞和身影……

  那天,苏冠兰怦然心动,非常伤感,提前告辞,而且决定今后不再到金陵大学来!

  回到药专,他提笔写了陆游的《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作《沈园》时,唐琬郁郁而死已四十四年,“四十年”是举其整数。苏冠兰试着将其中一首改写成白话诗——

  爱人和爱情已飘逝四十多年
  沈园柳树因衰老而不再吐絮飞绵
  我也行将死去并化作故乡的泥土
  凭吊旧迹时仍热泪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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