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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她甚至不再使用伯克利那个通信处,而改作茫茫沙漠上的一个什么‘信箱’;她甚至连姓名都改了,改成‘姜孟鸿’,并且不说明改名的原因。最后,索性连这个子虚乌有的姜孟鸿小姐也消失了——是这么回事吧?”

  苏冠兰呼吸急促,脉搏加快,大汗淋漓。他不回答父亲的问题,父亲显然也无意让他回答,而只是让他听着,听着。

  “你不是傻子。你看得出她的信不仅越来越简短,还越来越枯燥无味,连口气和称谓都变得多么冷淡,明显是在搪塞你。你困惑,焦虑,痛苦,连连写信去,去探询,质问;她很少回信,回信也支吾其词,不说明真相,不作任何实质性的解释。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战争结束,而战争结束也就是你跟她长达十几年的罗曼蒂克或幻象,或梦境,或童话,或天真烂漫,或自欺欺人——怎么说都行,反正是结束——这,也是事实吧?”

  “爸爸!”一声哀求的叫唤,却是姗姗发出的。她不忍看着哥哥忍受煎熬。老人立刻瞪了她一眼,这使苏姗娜想起了谈话前的约定:她只许“旁听”,不准插嘴。

  “您接着说吧,爸爸。”倒是苏冠兰冷静得多。他毕竟是科学家。他知道父亲的感觉没错,“温度计”也测得很准确。父亲说的是事实,是苏冠兰亲身经历过并因而几乎痛不欲生的事实。听着父亲的数落和挖苦,他很难过;但是,比起当初感受琼姐的疏远和冷落,直到终于失去琼姐,漫长的几年里所遭遇的痛苦来,这算什么呢?确实,男女负心、离异和相互抛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不爱儿女的父母却从来没有过;也许爱的方式不对,但父爱和母爱本身却是亘古不变的……

  “很好,孩子。”苏凤麒赞许道。他瞅瞅已经熄灭的雪茄,不慌不忙地搁在烟灰缸上,端起咖啡来啜了两口,接着侃侃而谈,“怎么解释这一切?是的,她可能是病了。但人哪有一病几年的?而且即使真是病了,在病榻上也可以写信或打电话嘛,战后打越洋电话也是很方便的事。”

  “当然,她也可能是换到了另一所大学或研究所。这就更简单了,比在病榻上更容易写信或打电话,还方便,如果她仍然爱你的话。

  “还有,她也可能是出了意外,譬如车祸或遭遇其他事故——但丁洁琼不是一般人,而是名教授;若有差池,报纸不会不报道的。此外,她是公派人员,若出了事,两国官方之间会有通报,我会不知道吗?别忘了我还是中华民国外交部顾问呢。”

  苏凤麒说的这些“道理”,苏冠兰其实都懂,甚至都想过了一万遍!父亲不仅是杰出的天文学家,还是出色的数学家——应该承认,他刚才的逻辑推演是严密的,完全符合数学法则……

  “爸爸,”苏姗娜却懵懵懂懂,又忘记了只许她“旁听”的约定,“那,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已经知道了:丁洁琼变心,抛弃了你哥哥。”苏凤麒转向女儿,“她大概也觉得于心有愧,于是拖延时间,支支吾吾,逐渐降温,好歹让你哥哥有个适应过程。而你哥哥那些火热的长信呢,她则照收不误,然后统统塞进壁炉,付之一炬。”

  “是吗?”姗姗震惊。

  “不然,你哥哥后来寄往美国的那么多信,何以连一封回信都没见到呢?就算收信人去世了、失踪了或搬迁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邮政局也会说明情况并将信退回来呀。你,还有你哥哥,能找出别的任何符合逻辑的解释吗?”苏凤麒把视线从女儿脸上转到儿子脸上,“你们知道,我历来喜欢英国人,而不喜欢美国佬。但事实是我也有不少美国朋友,比英国朋友还多;其中很多人地位显赫,举足轻重。所以,我了解丁洁琼在美国的几乎所有情况。不是说‘证据’吗?其实我是掌握了第一手证据的,只是今天和今后都不会拿出来而已。”

  “为什么?”姗姗瞪大眼睛。

  “称为‘证据’的东西,应该用以证明比这重要千百倍的事物——不然,我还称得上‘科学泰斗’吗?岂不成了小市民。”

  苏冠兰和苏姗娜面面相觑,无言以对。良久,姗姗嗫嚅着,提了一个哥哥不敢提的问题:“她,丁洁琼,现在怎样了?”

  “她结婚了。”苏凤麒重新点燃雪茄,吞吐烟雾。

  苏冠兰浑身一震——天哪,这正是最使他感到尴尬和害怕的消息啊!更使他不寒而栗的,父亲在谈到这件事时的神态和口气……

  “算起来,有两年了吧?哦,不,快三年了。”苏凤麒接着说,他的神情像在回忆,思忖,“听说她很幸福,好像还有了孩子。她内心应该还是爱你哥哥的,毕竟是初恋嘛,而且持续那么多年。但事情是会变化的,何况远隔重洋;婚姻又是非常具体的,不仅是两性的结合,不仅要感情投合,更重要是金钱、身份、地位、声望的般配。咳,不管怎么说,对丁洁琼而言,是弃旧图新,摆脱了感情困扰,过上了女人应该过的生活;对你哥哥而言,则是……怎么说呢?算是‘终被无情弃’吧!”

  苏冠兰倾听着,忍受着煎熬,一声不吭。

  “她跟一个什么人结了婚?”姗姗却忍不住发问。

  “对了,那人叫作奥姆霍斯。”

  “啊,果然是他……奥姆霍斯!”苏冠兰听着,脑袋中轰然一声,像是引爆了一颗炸弹。

  那边厢,苏凤麒在自顾往下说:“他,那个奥姆霍斯先生,是丁洁琼的同事,也是一位物理学家,而且很著名——是的,同事之间,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容易产生感情。结婚之后,他们就到海滨别墅过上了隐居生活。这是对的:累够了,钱够了,名气也够了,不去隐居,更待何时?此外,我想,还有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什么原因?”苏姗娜追问。

  “丁洁琼怕你哥哥跑去美国纠缠不休,于是索性隐居起来,让他找不着。这样过上几年,就可以彻底摆脱了!”

  “哥哥!”姗姗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向苏冠兰扑去。苏凤麒跟着扭转视线,这才发现儿子不知什么时候悄悄站了起来,推开藤椅,走向大厅门口。但是,他刚迈开脚步便眼冒金花,脑海中涌起一团黑雾,身躯摇晃起来。若不是妹妹的及时搀扶,他就重重地摔倒了!

  苏冠兰一时仿佛失去了视觉和动作能力。他咬紧嘴唇,提醒自己万万不可失态,同时依托妹妹,勉强支撑着站立,缓步前行。幸亏姗姗是学医的,也幸亏叶玉菡为老父准备着一大批药品和诊疗器材,现在都用上了。苏冠兰在隔壁一张床上躺下,父亲和阿鼎也跟了上来;妹妹拿来体温表、血压计和听诊器等,解开哥哥的衣领……

  苏冠兰闭着眼,看不见,但可以听见,于是听见了妹妹的嗔怪,显然是在嗔怪父亲:“瞧您,都说了些什么呀!”

  “是你问这问那。”父亲辩解道,“本来说好了的,只许你旁听,不许你插嘴。”

  “爸爸,您是有意伤害我哥哥!”姗姗愤愤然。

  苏凤麒迎视着女儿,一字一顿:“不,我是在拯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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