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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第三十七章 “一七七九号信箱”

  “冠兰,我亲爱的弟弟!”

  多少年来,丁洁琼给冠兰写信一直是这样开头。

  说起来真是悲哀!除了写信,她和冠兰没有别的办法更加亲近。她想过,如果通电话或见面,也许会发生别的情形,她肯定不会再叫“弟弟”而换上别的称谓。她早就决定,结婚之后不能再这么叫了;应该称“冠兰”,称“亲爱的”,称“夫君”,或干脆称“丈夫”,甚至当着客人或朋友的面也这样!可是,结婚,什么时候?甚至,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每当想到这里,她往往不寒而栗……

  我从“X基地”来到了“W基地”。现在“参观”完毕,在下榻的招待所,在灯光下,给亲人写信。战争越打越残酷,我们也越来越忙。明天一大早便直飞“Y基地”。

  刚才,两个小时之前,在招待所外的停车坪上,我跟佩里发生了一场小小的不愉快。他总是那么温和,亲切,他那张其貌不扬的面孔上总是荡漾着和蔼的笑意;可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发火了,居然连面孔和声音都扭曲了。这种冲突,这场冲突,迟早会发生的,那么,发生了也好。我曾经告诉他们,钚弹的成功几率是百分之九十,铀弹则是百分之六十——其实我知道,两种炸弹的成功几率都是百分之百!据奥姆他们计算,一颗“临界”值的原子弹爆炸当量为几千吨,而我的计算结果比他们的差不多大十倍。但无论几千吨也好,几万吨也好,一旦投掷和爆炸,必将是几千、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生灵涂炭!我还担忧更可怕的情况发生:原子弹爆炸的核心部位可能出现上亿度高溫,这是否会引燃大气层?万一发生这种情况,地球就变成了火球,就是世界末日。

  我跟同事们谈起这一切。他们或多或少都有同感。但是跟佩里的几天相处,我发现他的心思完全不一样。他似乎只担心一件事,即战争在原子弹问世之前结束……

  奥姆安排丁洁琼住进招待所,还在她屋里坐了一阵。招待所外观简直像“汽车旅馆”,但内部陈设很好,豪华舒适。

  “你了解佩里的……情况吗?”奥姆轻声问。

  “我不想了解他的任何情况!”女教授仍然面有愠色。

  “某些情况,还是知道一点为好……”

  “你想让我知道什么?”

  “比方说,他的亲人们……”

  “他的亲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奥姆小心翼翼,斟字酌句,“他的独生子死在珍珠港……”

  “什么时候,”女教授的心灵悸动了一下,“怎么死的?”

  “还能是什么时候,还能是什么死法,唉!”奥姆轻叹一声,“约瑟芬·佩里少尉,从西点军校——也就是他父亲的母校毕业后,被派往珍珠港服役;他抵达基地的第四天,正是当地时间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七日……”

  “原来如此!”丁洁琼坐不住了。她徘徊良久,在奥姆面前驻足,轻声问道,“他,亚伦·佩里,还有什么亲人?”

  “还有妻子。失去儿子之后,她疯了,两年多来一直住在长岛一家精神病院。”

  “天哪,”丁洁琼喃喃道,“你怎么不早说!”

  “我也是刚知道的。”

  “是吗,什么时候?”丁洁琼讶然。

  “有两个小时了吧,佩里登车去机场之前。”奥姆看看手表,“他,他让我告诉你。”

  女科学家怔住了,默然不语。

  我到美国整整十年了,除奥姆外,这位佩里可能是给我印象最深刻的美国人。他仿佛不是军人,不是工程师,而是一位高明的政治家。他成功地绕开法律,说服工人们不组织工会,甚至成功地说服国会不过问经费的使用,以免造成泄密。他还是一位心理学家。来自各大学的科学家原来每年发九个月薪金,可佩里给发足十二个月。战争年代军人受尊敬,于是他许诺给文职人员授军衔……凡此种种,都大得人心。因为严格保密,Y基地计算中心几百名操作员和数学家不知道工作目的,又深处沙漠,生活单调无聊,乃至精神涣散,效率低下;于是佩里下令破例把真相告诉他们,让他们知道在制造原子弹,而且让他们先算一道题:一顆原子弹能消灭多少“野兽”?——此举竟使计算中心人们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工作效率猛增百分之二十!有一天,佩里在长途公共汽车上听人谈到妇女营区的碎石子路不便行走,还很容易硌坏皮鞋。第二天他便调来机械化筑路队,两三天内就铺设好了平整的沥青路面……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W基地有成千上万的妇女充任办事员、秘书和速记员或从事其他服务工作。基地是在荒野上建起来的,环境闭塞,服务设施和物资供应很差。妇女们的情绪直接影响了工程进度。佩里在抓紧完善设施的同时,向妇女们发表了一次讲话,关键的话是这么几句:“你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有深深所爱的人在军队中。他们正在前线艰苦作战和英勇牺牲。你们的工作就是对他们的爱情。因为你们的工作将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使你们的爱人尽早回到美国,回到你们温柔的怀抱!”

  佩里讲这段话时,妇女们喧哗了,激动了,很多人还流泪了……

  佩里这段话不仅当时就使W基地的绝大多数妇女都安下心来,劲头倍增,而且在时过境迁一年多之后,仍使同是女人的丁洁琼怦然心动。将军显然懂得这个哲理(对,确是哲理):爱情是男人生活的一部分,却是女人生活的全部!哪怕对女教授而言,也不例外。虽然工作、名望和成就看似构成了丁洁琼的一切,但那只是外在的、物质的和直观的一切;就精神生活和内心世界而言,她向往的仍是爱情,渴望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一个完全拥有并充分享受爱情的女人!所以,听说佩里的话后,丁洁琼立刻想到了她“深深所爱”的人;想到冠兰也正在为打败日寇、贏得战争而艰苦工作;想到她跟冠兰虽然远隔重洋,却在为同一目标奋斗。她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工作更能直接作用于缩短战争,使胜利早日到来;因此,从佩里的角度看,她的工作就是对冠兰的爱!战争结束对妇女们而言,意味着爱人尽早回到她们“温柔的怀抱”,而丁洁琼渴望自己有幸成为她们之中的一员……

  佩里是个爱国者,真正的爱美国。他的聪明智慧,他的殚精竭虑,上面写到了一些,还有更多的没有写到;不管怎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美国,为了美国的最高利益——原来我认为,他确实是认为我在伯克利待得太久了,邀我出来“遛遛”;后来又认为,参观两处基地是为了让我协助解决若干难题,科学原理或生产流程方面的难题——如果这样,他算是又“对”了。譬如我关于先以“热扩散”使六氟化铀低度浓缩的建议,可能会使目前处于“瓶颈”状态的气体扩散流程发生重大改观。关于薄膜,我给出了精确的物理参数,使材料合成和制造的前景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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