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用一生去忘记 | 上页 下页


  韦北安冷笑道,人这个东西,是骨头争气肚子不争气,只要饿急了眼什么干不出来?还用得着找借口吗?

  他们横竖是谈不下去了,四季说道,老韦,你还是放我走吧,我欠你的200元赎金,等我有钱了一定来还给你。韦北安道,我不会不放你走,那200块钱我也不要了,只当交了个朋友,但愿你别再来找我了。

  四季心想,那一定的。

  于是,四季告别了城中村。当天晚上,他在火车东站猫了一夜,第二天马不停蹄地开始找工作,只是一连数日,完全无果。像小区的保安,那都得有熟人介绍,有当地户口的人作保,难道他让韦北安作保吗?那时候的水站还没那么多,送水员要身强力壮跑得快,可是四季不会骑自行车,更不识路,也还是没人要。

  身上的钱很快就花完了,为了不回城中村,四季重又找回那家做云南米线的小馆,帮他们洗碗打杂不要工钱,只吃一碗米线。人家念他是云南人,也就答应了。他说自己有地方住,其实还是住在火车站。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四季找到一份洗车的工作。

  这件事让他欣喜若狂,他终于可以不回城中村,也不吃那一碗米线了。他每天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和高筒水靴冲车,擦车,尽心尽力。汽车美容中心管吃管住,还发工资,四季觉得就是进了天堂也不过如此吧。

  汽车美容店的老板是一个中年女人,据说是离了婚的,自己带个孩子。她平时很少笑,但是待人还算和气。每天都是早早的来,把办公室打扫一新,办公室里有一个柜台,用于交钱收费,靠墙的边柜里放着车上专用的清新剂,坐垫,靠垫,各种机油等物待卖,另外就是两张圆桌,几把椅子,供客人休息时坐的。

  办公室上面的阁楼,就住洗车工和修车工。办公室外就是一片车场,差不多一次能放五六台车,也就那么大地方。

  女老板为人很规矩,永远穿套装裙,不是一身黑,就是一身灰,一身一身的看着很沉闷,一点色彩也没有。只要有客人来洗车,她就亲自起身给客人倒水,还双手奉上。但其实,洗车这一块,女老板并不过问太多,单独承包给一个叫阿强的湖南人,说白了,阿强就是洗车工的头儿,洗车工换来换去的,都归阿强管,女老板懒得理。

  所以,四季来了以后,跟女老板总共都没说过几句话。

  有吃有住,迎客送客,南方雨多,来洗车的人也就络绎不绝,四季干活很卖力,一切也都还平静。一个月很快过去了,阿强不提工资的事,四季也不敢问。一个半月过去了,有一天洗完车,阿强主动对四季说,大伙住大通铺,以前就发生过丢钱的事,到时说不清,所以钱我都锁在楼下柜子里,总之工资一分不少你的。听了他的话,四季放下心来,店里的工人加在一起有6个,四季重新审视了他们,心想,哪个会是偷钱的人呢?

  一天,阿强的脸色非常阴沉,跟谁也不说话。后来四季才听说,阿强在外面赌钱赌输了,所以气急败坏。这话让四季心里一紧,因为按照常理谁都知道,好赌的人手里是不能有钱的。

  这时已过去了3个多月,四季的心里很不好受,他想把自己的工资要回来直接寄回家,也就不怕人偷了。可是阿强这个人并不性情,平时不冷不热的让人猜不透,四季很怕钱是要回来了,但是阿强突然有一天对他说,你不用来上班了,我们另请了别人。那他又该怎么办呢?

  这样想了无数个来回,四季终于决定还是把工资讨要回来,他想,就算是不能在这儿做了,他手上有了钱也还能再想办法,总不能把自己的命运放在一个赌徒的手上。

  但是,他晚了一步。打定主意是半夜的事,第二天一觉醒来,汽车美容店出事了,凌晨时分,阿强租了一辆农夫车,把店里配得十分齐全的洗车工具外加一些值钱的汽配件全部装上车,开走了,跟他走的4个洗车工全部是湖南人。剩下四季和另一个洗车工是湖北黄石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几个湖南人是早有预谋,这样一锅端,他们随便找一个有水源的地方就可以开洗车档了。一夜之间发生这样的事,四季脑子里一片空白。

  女老板报了警,但是她弟弟比警察先一步赶来,四季听到弟弟咬牙切齿地批评姐姐,叫你不要对他们那么好你不听,这些都是什么人啊,穷山恶水出刁民,全都是贼来的,就是要像防贼一样的防着他们。

  警察来了以后,看了看现场,做了一轮笔录,清查了损失,加上要退还洗车开卡人的钱,女老板损失了两万多元,但显然她内心受到的伤害更为严重。

  四季和黄石人急忙讨要工资,女老板说,当月洗车工全部的工资已在两天前全部交给阿强了。话音未落,她弟弟突然发起火来,指着四季和黄石人的鼻子吼道,你们不要再跟我提钱这个字,谁提我跟谁急!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伙的!!四季忍不住接了一嘴,是一伙的我们早跟他跑了。女老板的弟弟不耐烦地冲他们挥挥手道,滚滚滚。

  警察走了,女老板和她弟弟锁上汽车美容中心的门也走了。黄石人问四季,你打算怎么办?四季反问他,你呢?黄石人说我回去找老乡想想办法。说完他也走了。

  四季一个人坐在车场前面的马路牙子上发呆。

  他想,也许他根本不属于城市,也许他根本就不应该出来,他想起一个跟自己一起读中专的同学,家是迪庆的,很穷,千辛万苦投奔亲戚读点书,以为知识可以改变命运,结果还是不行,他人太老实,见人没话,又跟城里搭不上一点关系,也是因为找不到事情做,便回了迪庆去了梅里雪山做向导兼背夫,就是把那些有高山反应或者生病的族客背下山,结果不到半年,同学就死于一场雪崩。生前,他曾经劝过他一起到南方来,同学坚决不肯,他说没根的东西能活吗?于是,他长眠在雪山之下,也没有离开他的故土。而此时的四季,绝望中的四季,却有点羡慕这个走得干干净净的同学。

  四季独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天渐渐黑了下来。四季站了起来,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他对自己说,你一定要坚持住,因为你已经没有路了,坚持不下去就剩一个死。你得挺住,这跟雪崩是一样的。

  他在黑暗中走着,辛辛苦苦干了3个月零22天,兜里没有一分钱。身边的马路上是头接尾尾接头的巨大的车龙,不见首尾的巨大车龙把四季衬托的格外渺小、孤单,像一粒沙尘,随时可能飘散得无影无踪,但他还是坚定不移地走着。四季心想,我出来不是找死的,我不能忘记我出来是干什么来的。

  一天都没吃东西了,肚子很饿,老韦说得没错,人是骨头争气肚子不争气。

  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变化,四季来到云南米线馆的时候,这里已经变成了“川江号子”。店老板一嘴的四川口音,还拼命地要说普通话,他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啊?担担面和米线不是一样的嘛,米线馆死了,难道你也饿死不成。出了川江号子,四季再一次陷入茫然,他想,不是只剩下回城中村这一条路了吧?

  四季又回到了从前,白天在外面找事,晚上在火车站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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