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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打倒“四人帮”之后,冀中出事,上面的领导并不知道松霖跟他的关系,还派她去找冀中谈心,“卸包袱”,把知道的事和自己干的事“竹筒倒豆子”,全说出来。那天是在公社办公室,只有他们两人面对面坐着,冀中低着头,看他,人没了锐气,灰的不得了,松霖不知该说什么,先是发呆,后来只说了一句话,别人不知道你,我知道。

  坐到来人,松霖走了。

  这回,松霖听“老中医”说冀中死了,她最怕他是自杀,因为落差太大了,从小到大,冀中都是人尖子,还曾有过那么耀眼的荣誉,现在成了阶下囚,又是“反革命”,他的精神世界怎么能不崩溃呢。

  所以松霖没办法使自己的心安定下来,思来想去,她跑到街上买了一管牙膏、两块肥皂、 两条毛巾直奔看守所, 填了送物登记单。监管人员一脸严肃的问道,“你们是什么关系?”松霖也没想到自己竟脱口而出“事实婚姻”。她看见监管人员睥睨地看了她一眼,把东西收了。当时,她多么想握住那双收东西的手,真想对他道一声谢谢,因为这说明冀中还活着。

  高兴了好一阵儿,待回到工厂的集体宿舍,又觉得自己太轻易下结论了。如果冀中之死不宜外传,东西可以照收,人却已经离世。这样一想,又是一夜未睡。

  这段日子,是最折磨松霖的,后来她终于想起上次送毛巾时,有犯人家属送的罐头被拒收,监管人员说玻璃瓶.和铁皮筒都属危险物品。松霖便特意买了两个罐头,送去,想着如果照收,冀中必定是死了。然而这次的情景好得出奇,不仅罐头拒收,还给了一张何冀中收到毛巾后的签名回执。这笔迹是她万分熟悉的,松霖忍不住喜极而泣。

  清晨,天还没有亮透,章小毛就早早的起了床,洗漱完毕,换上一身便服,中长纤维的灰色两用衫,翻一个花的确凉的衣领在外面,这是当时比较时髦的装束。

  因为没有心情,行李也非常简单,一个半空的旅行袋面已。科里已经同意她回湖南探亲,火车是中午一点的,但她决定一大早,避开所有人的目光离开医院,宁肯在大街上逛到一点。可能全院的工作人员都已知道,钱书明和尚莉莉下个星期结婚,所以她一提出探家,护士长马上就同意了。

  小毛的心情可想而知,钱书明移情别恋把她给甩了,这已经是医院的顶级新闻,她跟于抗美打架更是新闻中的新闻。是的,她曾经对钱书明若即若离,他毕竟只是一个买菜的司务长,对于终身大事,她总得考虑考虑,好不容易下了决心,一系列的突变却闪电般的发生了,令她章小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和行动。

  尚莉莉和钱书明好上了,几乎是一夜之间,章小毛觉得钱书明浑身上下都是优点,从长相到气质,包括他的体贴和风趣,后来又听说,新来的副政委跟钱书明是老乡,有可能选送他去学心电图,可这一切都跟她章小毛没关系了。更令她意难平的事是,钱书明宁可跟一个面容憔悴的黑干子女好,也不要她这个各方面条件都不差的人,这在医院里,她是一点面子也没有了。换上谁能不发疯发怒?

  章小毛神色黯然地提起旅行袋,幸好她同宿舍的护士值夜班,这样就没有人看见她怎样灰溜溜地离开医院,她轻轻地打开房门。

  走廊里静悄悄的,早班护士会在十五分钟以后起床,小毛从屋里闪了出来,走至宿舍楼门口的时候,她无意中看了楼梯一眼,以为是空空荡荡,不想正与下楼来的于抗美目光相撞。

  两个人都不由的站住了,几秒钟之内想的也许是同一个问题:要不要打招呼,或者开口说话?自打架之后,章小毛也觉得自己过份了一些,但她很快就原谅了自己,你于抗美当初也飞得太高了,现在跌得惨那也是公平合理。何况是你先对友谊不忠,为保住自己的名利不惜伤害朋友的自尊心,你明明知道章小毛的自尊心特别强,反正这件事不是我章小毛负你于抗美。

  后来发生了打架事件,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更加无法弥补。

  但是前些天,章小毛听说于抗美要跟杨志西结婚,当即就说,这绝不可能!同饭桌的人说,有什么不可能的,人家都打结婚报告了。章小毛说那也是谣传,在场的人颇不以为然,你们现在是仇人相见,不是当初一块诗朗诵的时候了,当然也不可能有权威性的意见。

  这件事倒令章小毛有些自责,她是了解抗美的,有左的一面,重荣誉的一面,但也有善良纯真的一面,这种人走起极端来最要命,做出来的事石破天惊。又想,假如自己有一点胸怀,能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接纳她,她决不至于这样对待自己。首先,她不爱志西,当初邹星华用上大学做诱饵,她都没有动摇过;其次她自己上过护训队,完全知道糖尿病是怎么回事,而且不可能治愈,倒是后遗症无穷;何况杨三虎这棵大树已倒,不仅靠不上,还得背起公公投靠“四人帮”的臭名,这种几头够不着的事,也不知抗美怎以想的,她真疯了!

  如果说章小毛在这个早晨的片刻伫立中犹豫了一下,她真的是想劝阻抗美,眼见着抗美在无形的泥潭中越陷越深,她在心底也会有内疚和不安,她们过去是朋友,几乎是任何时候都是她苛求她。

  可是她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假如她心情好,假如她的钱书明没有背叛她,假如她不是在这样一个寂静的早上以这样一种无法言说的心情逃离医院,她可能会在这一刻与抗美和解,可惜她顾不了这么多,她那一颗破碎的心还急待抚慰呢。

  当然,这世界谁也救不了谁,可这是另一回事,每个人都年轻过,年轻时的愚蠢集中表现在固执的以为,天大的事只要自己一出面,命运和历史便将改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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