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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霉素打入血浆中,发现了,血液作废,毫无争论的算三等事故,如果没发现,给病人输上血,后果不堪设想……假如我潜意识当中有一丁点不可名状的东西,只需要犹豫一秒钟,由于针管冲下,不推也会滴进去两滴药液,80万单位的青霉素,两滴是多少万?过敏试验0.1毫升还要稀释三遍呢!

  工作中的重大疏漏足以影响到她组织问题的最后批复。连我都出了一脑门子的虚汗。她早已面色苍白、目光呆滞,两个膝盖骨直发软,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傻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抬起头,当她跟我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她陡然抱住我的腰哇的一声哭出来。

  ……顾医生去江西接兵,长途公共汽车在山道上漏油起火,整个汽车一下子烧起来,他反应极其敏捷,动手砸烂车窗的玻璃翻了出去,到了下面才发现车上有个老太太没人管,在车厢里急得团团转,他又爬回车上,再把老太太从车门处背下来,以至于全身大面积烧伤,手、脸因为是暴露部位,全部是深度烧伤,目前一直在就地的医院里抢救。医院怕影响接兵工作,对这件事严格保密。只因为协理员从那边打来长途电话,汇报中提到顾医生在昏迷中说胡话总是提到王京健的名字,领导上才找她个别谈话。问她愿不愿意前去探望,也可以帮助领导做做工作。今天,副院长又带了两个人去了。

  “那你干吗不去呀?你应该去!”我万分诧异地看着她,这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我……我真的还没有跟他确定关系……”怕我不信,她挺费力地解释,“我去了……就等于向他向领导表示了一种态度,好象我们……”她不哭了,直直地坐着,望着窗外。

  我倒火儿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怎么会考虑这个问题?!他现在需要你!你首先应该帮助他度过难关!”

  她不急,也没冲我喊,只是惨然一笑:“燕喃,这就是我们最大的不同,你做事不计后果,可我总是最先想到结局,大事决不糊涂,……我去护理他,守着他,知冷知暖,无微不至,这都没有问题,我都能做得到。可到那个时候他还能离得开我吗?既然我下不了决心嫁给他,我这样做不是害了他吗?!再说,这件事情公开了,大家就会觉得我们是法定的夫妻,你就是有一万条理由,谁也不会信不会听,那时候没有退路,只要我不跟他结婚,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把我淹死,与其那时候叫人骂我绝情,不如现在……狠狠心……”

  良久的沉默,我为能有这么冷静地推测后果的爱情而深深地震撼。老半天我才结结巴巴地说:“你……爱他吗?……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她扭过头来迎着我的目光,一点都没有躲避或者躲闪:“爱过。但是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你能把长得帅、业务好跟顾医生彻底分离开吗?毁容就足以摧垮我的意志了,加上他的手再也不可能拿手术刀做外科手术了,那你还让我去爱他什么呢?”

  天呵,真有这么经得起道理的分析,毫无盲目,毫无冲动,毫无不顾一切的激情而权衡得失利弊的爱情吗?她接着说:“如果我不爱他,如果我真的那么自私,那么势利,我怎么会这么痛苦这么神魂颠倒……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你都亲眼看到了……还差一点出这么大的事故……我刚才恨不得追到火车站去……可是一想到这是一辈子的事,我必须痛下决心……”

  无论对错,无从褒贬。大概由于这是她真实的心里话,我反倒对她痛恨不起来了。我当然知道应该劝她什么,应该说怎样一番话才合乎常理。但是,情到深处是不用外人插嘴的,如若不是,说多么惊天地泣鬼神的话都可以不负责任,生活的路要靠她一步一步去走,在起点都没有足够的勇气,还谈什么今后?!将心比心,如果是我碰到这种情况,我的确会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抉择,但能够做到一生一世都不否定这个抉择吗?

  “……太难了……”我轻声地脱口而出。

  这也许是她没有想到的一句话,按照我的性格,把她骂得狗血喷头更接近她的预料。她认真而又略带感激之情地看了我一眼,“其实,……我心里明白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我们不在一个科,也会成为好朋友的……今天输血发生的事,我会向朱护士长汇报……”

  轮到我认真地看着她了。

  我给刘小岸去送出院证的时候,梧桐正坐在他的床上,两条长腿在床沿下悠闲自得地上下晃,笑嘻嘻他说,“燕喃,我代表刘小岸向你致以无产阶级革命派的战斗敬礼!”她还真坐着,两腿摇晃着用右手尖碰了碰太阳穴。我尽可能笑得由衷和自然一些,但嘴巴里支支吾吾的想不出稍微轻松一点的回答。幸好刘小岸不知在床头柜前收拾什么,始终用一个脊背对着我,否则情形恐怕更糟。

  “其实他还需要治疗一段时间,抗风湿才一个疗程,间断了可不好,谁知道他怎么回事,非要出院!”梧桐嗔怪地瞟了小岸一眼又对我说,“说他们机组有人要探家,飞机没人维护,好象他不回去地球就不转了似的!”不解恨,她又推了小岸的后腰一把。

  我一直勉强笑着,插不上话,梧桐的腿依旧摇呵摇呵,好一会儿才突然说:“燕喃,是不是你给他吃错药了?!”说完,她自己先咯咯咯地乐起来,没心没肺的样子。我脖根儿热辣辣的更加没词儿,幸亏小岸把话题叉开了。

  整整一个晚上,我都没敢再踏进七号病房,在走廊路过小岸的门口时,只听见梧桐的说笑声,什么都叫人抓不着,摸不透,只有这无忧无虑、幸福甜蜜的笑声真真切切。我想,大概一切都即将结束,真是一场梦。随着小岸在医院的消失,连一点泡影都不会留下。我们三个人仍旧会按照生活给我们规定好的路走下去,至多我与他们彼此望望,至多我跟小岸的目光复杂一些,难言一些,至多这目光里加杂着一丝任何人都难以觉察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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