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梧桐梧桐 | 上页 下页


  第一次敢于体味幸福不是笼统的。不是一个优秀的结果,不是一件具体的东西。幸福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没有来龙去脉。它牵动着你的心,叫你惴惴不安,叫你在不知道下面还将发生什么事情的忐忑之中去无穷期待。

  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彼此心中都清楚地知道这是共同完成了一个超越之后的平静。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一起坐在菩提树下,不说一句话,却什么都已知道”的那种相互依恋、心心相印的境界。

  这一天,科里没有重病号。早早地做完了治疗,我便拿着药棉和纱布去七号病房,叫刘小岸跟我一块搓棉签,叠敷料。我坐在他对面的床上,二人都十分精心地干着手里的活儿。外面天气晴朗,其它伤病员都出去散步了,病房里就我们两个人。真好,谁都没有去找话题,连搓棉花的声响都清晰悦耳,我们只是偶尔抬起头来对视一下,然后传递一个会心的眼神…

  哗啦一声巨响,病房突然门户大开。梧桐风尘仆仆象土地奶奶似的出现在门口,她又黑又瘦,两眼象两只小灯笼那样忽闪忽闪,大叫一声:燕喃!小岸!就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地板上,屈膝埋头,大口大口地喘气,吓得我和小岸赶紧跑过去。“别碰我!”她及时地制止了我们,有气无力他说,“我身上特别脏。”她简直是沉痛他说,“见到你们我太高兴了,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小岸出院了呢,如果……”她象临死前交入党申请书那样声音越来越微弱,越间断,“如果我推门看见一张空床或者一张陌生的脸,那我就永远也不起来了,只好叫燕喃把我背回去了……”

  好容易她才双手撑地,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接过我递上来的小岸的茶缸,一口气把水喝干,总算有点缓过来了,双手抓住小岸的一只胳膊,好象他随时都可能飞走,“……我知道你不会走,你总得知道我是死是活吧,我没给你写信你生气了吧,没有时间,太累了,站着,坐着,随便怎么样都能睡着,听我说,这段时间我没抓过笔,没有脱衣服睡过觉……最后我都怕见我们队长了,他除了会说有任务,简直就不会说别的话,一拉出去就是几天几夜连轴儿转……把我们累得都胡说八道了,……好了,别老说我了,你怎么样……”

  奶白,厚重,印着鲜红“七”字的门在我的身后紧紧地关闭了。平心而论,见到梧桐我有说不出的高兴和快活,可为什么心中会升起一缕足以把我淹没的惆怅。如果我羡慕她,那我还不害怕,我分明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嫉妒她,为什么我们需要的是同一副强有大的肩膀?!

  爱情到底有没有先后,有没有对错?!

  由于梧桐在执行任务中表现突出,又碰上军区首长在前线检查工作,看见有卫生人员从“米八”飞机上爬软梯下来抢运伤员,还以为是男同志呢,听说是女兵,非要看个真假,握住梧桐的手竭力夸奖她的工作精神,我们861医院也名声在外。所以梧桐不但火线人了党,还提前晋升一级行政级。

  医院对她的看法180度大转弯,大张旗鼓地宣传她的先进事迹,还叫她在庆功大会上代表医疗队发言,梧桐死活不肯,吴奶奶给她做了半天思想工作,就得她一句话:你杀了我吧。院长对大伙说:“你们就是要象梧桐一样,有粉给我往脸上擦,别都拍到屈股蛋儿上去了。军区通报表扬我们医院,那是梧桐和医疗队的同志流血流汗挣回来的!牢骚怪话多一点我不怕,就怕你们到了关键时刻稀泥巴糊不上壁……*

  梧桐私下里对我说:“其实谁被顶到那个份儿上不玩命干?!换上你,也一样。”

  李灵霞和韦宏波都立了三等功,韦宏波精瘦,对着镜子直拍腮帮子:“都成了黑驴子。”李灵霞不见掉份量,意外的收获是找了一个用她的话说是太理想了的对象。完全是战火中的爱情--一个开运输机的飞行员。她现在一回宿舍,梧桐和韦宏波就要说,哟,飞行员家属回来了!她就毫不掩饰地大笑,32颗牙暴露无疑。堆了半床的纯羊毛线,要给祖国领空的保卫者织一套毛衣毛裤毛背心毛袜子毛手套,我们好心劝她:飞行员是金子堆起来的,什么都发,你瞎操什么心呵,有功夫赶紧把自己的毛短裤给续上吧。半天她不吭气,好一会儿才用轻蔑的口气对我们说:“你们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叫爱-情?!”

  我们共同嗷地怪叫一声。

  一连数日,王京健都是展不开的愁眉,捱不完的长夜。白天发闷不多说一句话,晚上又在床上烙饼,失眠的厉害,偶然睡着了吧,就反常地讲一串一串格言式的梦话,什么我们应当面对现实,什么我不需要你的爱但是需要你的理解……歌也不唱了。她已经回科上班,大概是离开了吴奶奶的阳光雨露总要蔫一阵吧!

  要不她还能有什么发愁的事?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她通过人党申请以后,护士班的人突然对她有点横挑鼻子竖挑眼儿,上班一点小事没做周全便怨声四起,闹得纷纷扬扬,这也是正常的嘛,人一出头就难免不成为矛盾的焦点。

  看得出来她拚命绷着。这一回“路透社”失灵,刘月琴还满腔狐疑地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好几回我看不下去,就问她到底怎么了,天塌下来也不至于把自己拖垮了再搭进去,她总是低着头紧咬下唇。有一回在食堂,看着她端着碗软塌塌地走过来,坐下用勺子扒拉着菜,毫无食欲。我看着她叹了口气,轻声说:“又是一两饭?”这一回她倒是猛地抬起头来,泪眼盈盈地望着我,一个惶惑的眼神叫我看到了她强烈的需要倾诉的欲望和内心翻天覆地的情感……但终于还是怀疑和戒备压倒了一切,她重新低下去的头就象患了颈部综合症一样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一天上班碰上我们俩搭档,她上治疗班我上临床班。我觉得她那天的神志格外恍恼。虽然我踉她关系一般偏下,但也不是那种别人出了差错就觉得那一天莫名的充实和满足的人。她今天的情绪上治疗班实在有点玄。

  十点多钟,我帮她一块打完了针,便在治疗室清理注射器。她在治疗车上做输血前的准备工作,然后我将跟她一起去给重病号输血。

  幸亏我留了一个心眼,一直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只见她拿起一支注射器在输血瓶的橡皮的瓶口里扎进去,我甚至来不及尖叫一声,就一个箭步冲上去抓住她的手腕把注射器拔了出来,冲着她大喝:“你疯了!这是青、霉、素!”她这才如梦初醒,怔怔地看着那支为防止病人输血反应便事先注入输血瓶内的镇静药冬眠灵好端端地躺在治疗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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