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梧桐梧桐 | 上页 下页


  足有一面墙那么大的黑壁板被我用拖把连拖了两次,使它黑得浓重、洁净。我登高爬低地屹立在高处,满怀一腔热血,用我极其娴熟、遒劲的粉笔草书,写下了这样一首诗:“等着我吧,我一定会回来,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等到那绵绵的秋雨,勾起你心头无限悲哀,等到那大雪飞飘,等到那酷暑煎熬,等到大家不再把别人等待,将昨天的一切统统忘却抛开;等那遥远的他乡音信已经断绝,等到所有一起等着的人们都早已心灰意倦。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切莫对那些人有什么指望,他们心中已打定主张,早该把我完全遗忘,即使憨母和稚儿也相信,我己捐躯疆场,即使好友们也不想再等待,围坐在炉火一旁斟满一杯苦酒,悼念我的亡灵,等着我吧,你切莫和他们一起匆匆举杯共饮。等着我吧,我一定要回来。气煞所有的死神,让那些没等我的人去说:“这多幸运。”那些没等我的人,他们怎么也不会懂得,在硝烟滚滚的战火中,是你以自己的等待救了我的生命,到将来,只有我俩知道,我怎样才能大难余生——只因为,你更会等待我,比世界上其它任何人。”

  等我从桌子上跳下来的时候,身后已经围满了人,有病号,也有医生、护士。他们一声不响,但看得出来,他们都被这首诗吸引并深深地打动了。

  我乍着两手粉笔灰,微微地喘气,刘小岸悄悄走过来在我耳边低声问:“谁的诗?”

  “西蒙诺夫。1941年卫国战争的时候写的。”

  “太好了!”他一字一叹。

  这一回出风头是我始料不及的。内一科黑板报上有一首好诗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拿着小本本跑到我们科来抄诗,轻松而来,肃穆而去。院长知道了以后说:“挺好挺好,不要到处弄得惨兮兮的。军人嘛,关键的时候要有士气!活着干,死了算,别那么多花哨点子。”协理员那些日子对我亲切和蔼,常常不由自主地向我投以赞许的目光。

  看得出来王京健心里酸溜溜的,那没办法,你总不能突然心血来潮,跑到哪儿哇啦哇啦唱一通吧。

  战地救护,是外科的强项,结果:梧桐、李灵霞和韦宏波全部被派进医疗队,王京健调外二科帮助工作,你看党又优先考验她了,我和刘月琴“原地待命”。

  她们准备出发的那几天,我魂不守舍,心里没着没落的,下了班就泡在她们房间,呆呆地看着她们收拾东西。

  这几个宝贝照样是嘻嘻哈哈的没正形儿。李灵霞把刚织到大腿根部的毛裤收了边儿,得意洋洋地举在面前自我欣赏:“毛短裤,穿去执行任务正合适!”

  “人家都是腿冷,就你屁股冷,包个屁股管什么用!”韦宏波一边打背包一边说。

  李灵霞理直气壮:“你懂什么?!那边特潮湿,逮哪儿坐哪儿,女同志腹部着了寒最容易得不孕症!”

  梧桐颇不以为然:“你对象都不知道在哪儿,还孩子呢!听说那边有个野战医院被特工队摸了哨,一锅端,女兵穿着耳朵游街。”

  “妈呀,太可怕了!那我不去了!”李灵霞把毛短裤往床上使劲一扔,双手捂住耳朵直视捂桐。

  “那你不火线入党啦?!”

  李灵霞万分沉痛若有所思:“只有再等机会了。”

  韦宏波说:“狗东西,你在吴奶奶跟前把好听的全说了,闹得我和梧桐没词儿,现在又稀了。我算看清楚了,还是农村兵朴实呵,你看六病室的王小根表决心,要象王成一样,在无名高地上两手紧握爆破筒,向我开炮!猛得一拉,哇,乌烟瘴气一一”

  我们又笑得东倒西歪。

  梧桐把韦宏波松松垮垮的背包拆了重打,牙咬手勒,不一会儿就结结实实的硬得能砸人:“秀才,看清楚了,是三横压两竖,你刚才那也叫背包,大花卷子。”

  李灵霞守着一大堆东西不知轻装该轻哪个,梧桐帮她拣出几样来:“其它的通通不带。你说你有病没病,还带什么像本呵,想自己了就对着镜子照一照呗!”

  “我是怕寂寞的时候……”

  “寂寞的时候你帮我洗衣服。”

  真羡慕她们即将来临的战火青春。太晚了,我准备走。梧桐拿出两盒人参蜂王精走到我跟前低声说:“燕喃,小岸就拜托了……你不要一下子把两盒都交给他,他会忘记吃的,你发药的时候每天给他一支……还有什么来着?!让我想想……”她一贯的条理性荡然无存,有点茫然若失。那一瞬间我突然特别羡慕她在这个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牵肠挂肚的人,我说:“明晚我的夜班,你把小岸叫出去好好聊聊吧。”她迅速地感激地捏了我手下,她的手上有汗。

  抱着两盒蜂王精回到自己的“地窑”,一股硕大无朋的、冷嗖嗖的空虚感迎面向我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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