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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老头显出为难的样子,但他看见丹青的确是风尘仆仆,就抓起电话来找了个女同志。

  按照老头的指点,丹青见到了他所提到的月亮门,月亮门里出现了这一带少有的浓荫,密密层层的灌木和少有的几棵大树可以说是遮天蔽日,石桌石凳上空无一人,甚至连点声音也没有。一阵清风掠过,竟让丹青感觉到些许寒意,却又清神醒脑,这实在是太神奇了。而月亮门外也收拾得相当干净,一座高楼拔地而起,有一些工作人员和大孩子出出进进,完全是一种日常的状态。

  一念之差,丹青没有走进月亮门,到工作人员的办公地点去找一个叫阿好的女同志,而是向那座高楼走去。高楼是水泥灰色,进门的左右手都是一尘不染的走廊,走廊两边是房间,丹青很自然地往右边走,先是两个大大的盥洗室,有两个身穿白工作服的年轻女人在用皮管冲地,地上有木盆,不知盆里放了什么东西,她们的裤腿卷得老高,脸上是毫无忧愁的神情。再往下走所有的房间,全部是一个一个四周有围栏的铁架子床,每个床上都有大约三岁左右的孩子,有的在睡觉,有的不知在注视什么,还有的在玩手里的一件什么东西,淘气的就歪歪斜斜地站着,扶着床栏像是领袖在检阅……

  走廊里偶尔也有人走过,但是没有人对丹青投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似乎谁也不会担心有人会到这里来偷东西或推销商品。与外面的世界相比,这里显得过于安静和节奏缓慢,完全是与世无争的。

  相同的房间一间接着一间,工作人员却不多,也有带着几个孩子围坐在一起,好像还没吃完饭,但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

  居然没有什么哭闹声,而孩子的脸上是应有尽有的安详,但这是一种催人泪下的安详。他们的脸色一看就过于苍白了,这就更让丹青感到不真实,仿佛进了太虚幻境,而任何一个孩子都有可能就是多少年前的自己……这时他可真想童年附体,然后坐在地板上放声大哭。

  然而精英教育已经把他变成了另一个人,他没有粗糙的社会经历,每个人身上多多少少的原始野性,在他身上完完全全被文明所替代,纵情宣泄已成为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品,是每一个文明人渴望而又做不到的。

  最终丹青也没有去找阿好,他有些神志不清地离开了福利院。

  再次出现在这个铁门面前的时间是——个星期之后,看门老头已经不记得见过丹青,院长还是没有回来,丹青只好说他找阿好,这竟然也没有触动老头的记忆。

  阿好是一个还算年轻就有些慈眉善目的女人,自称是在福利院长大的,外出工作过几次,都有些、不适应,便仍回到福利院来,文秘一类的杂事都由她负责。丹青要求她帮忙查找一下有关自己的档案,阿好想了想,显得有些为难但又没有办法拒绝。

  然而最终的结果是,福利院从来就没有谢丹青这么一个人。

  或者那时他有其他什么名字?

  可是无论是什么名字,每个人的去向一栏都有记录,并没有与谢丹青有类似经历的人。

  难道你生活得很糟糕吗?阿好关切地问道。

  这跟现状如何有关系吗?

  阿好微笑着说:如果过得去,就患失忆症吧,痛苦的事情看得越清楚越没意思。

  谢丹青总觉得阿好的结论不怎么可靠,直到院长出现了以后,他仍怀疑自己的档案在若干孤儿院合并时搞丢了。这位神经高度健全,情绪也异常稳定的院长说,这是不可能的,而且任何人都不允许随便查找福利院的存档,我不知道你跟阿好是怎么认识的,但是她已经受到了严肃的批评。

  星期天的上午,大病初愈的谢怀朴在自己的书房处理因住院而积压下来的公务。鲍雪给他送茶的时候显得有些惶恐不安,这让他感到家里的一切都改变了,包括他所习惯的色彩和节奏,好像随时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似的。

  “你慌什么?”他忍不住责备鲍雪。

  鲍雪嗫嚅道:“我看丹青不会就这么算了,你打算怎么跟他谈?”

  “没什么好谈的,既然我们一开始没跟他说过什么,也就没有必要再说什么了。”

  “这样能混得过去吗?”

  “我反正什么也不会跟他说,你呢?”

  鲍雪正不知如何作答,已有人在敲书房的门。

  是谢丹青,他看上去异常严肃。他这种泾渭分明的态度很让父亲不快,一开始就埋下了不欢而散的伏笔。

  “这件事还有谁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自己?”

  父亲出院以后,谢丹青觉得有必要把自己的身世搞清楚,所以他特意在星期六晚上从学校回来,酝酿了整整一晚上,郑重其事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鲍雪急忙解释说:“事情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被谢怀朴打断了,他仍像以往那样带有几分威严地说:“这件事没有人知道,我们也不是刻意要对你隐瞒,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罢了。你不要拿出兴师问罪的态度来跟我们说话。”

  “可是我有权利知道我的生身父母是什么人。”

  谢怀朴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是从孤儿院把你抱来的。”

  “是吗?”

  “是的,就这么简单。”

  “那福利院为什么没有关于我的任何记录?”

  当谢怀朴琢磨出这句话的含义时,不禁勃然大怒:“难道我们就这么不值得你疼惜和留恋吗?!你是不是早就想搬出去了?!”

  丹青也急了:“爸,你怎么不替我想一想?!这些天我一直在等着你们开口,可是你们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样。”

  “本来就没有发生任何事。”

  “爸,我请你相信我,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他的任何东西都不会改变。”

  谢怀朴斩钉截铁地说道:“有些事不告诉你就是替你想。”

  父亲反常的态度,令丹青想到这件事背后巨大的隐情,父母亲本来对他有着胜过血亲的养育之恩,他们为什么不能心平气和地把过去的事娓娓道来?有必要变得这么不近人情和如临大敌吗?

  这时的丹青反而平静下来:“爸爸,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的忠告吗?”

  这话真让谢怀朴心酸,他至少给过儿子一万个忠告,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亲情也跟爱情一样,根本经不起任何考验。丹青能在他病好以后才质问他,已经很慈悲为怀了,真不愧是他的好儿子。

  见他没有回答,丹青继续说道:“你让我在任何事情上都不要自作聪明。”

  “这句话现在对你,也还是个不错的忠告。”谢怀朴冷冷地说道。

  丹青变得更加平静:“我一定要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件事没有真相。”谢怀朴说完便一言不发。

  他们很容易就谈僵了,而鲍雪除了流泪还是流泪。

  男孩和女孩是不一样的,藏蕾就不觉得这件事值得大惊小怪,“我跟着谁长大,谁就是我的父母。”在这个问题上,藏蕾一直在劝丹青。

  “我承认他们是最称职的父母,我对他们的感情也是不可能改变的,可是我做不到对我的过去不闻不问……”

  “你不要再逼他们了,你的亲生父母不是已经不在了吗?我爸爸也证实了这一点,你还想知道什么?难道要像电影故事一样惊心动魄你才甘心吗?”

  丹青叹息道:“有些事情不轮到自己头上,是没有办法体会的。你想过没有,我是一个男孩子,我的根在哪里?我是什么地方的人?我是什么民族?我的父母给了我生命,可我从来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换了你,还能这么心安理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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