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欣 > 我的泪珠儿 | 上页 下页


  泪珠儿上的大学不是久负盛名的那种,那种名牌大学有古老的课室,有宽畅的绿地,有湖畔和湖畔边的吉他声声,也有图书馆和图书馆门口稠密的人流,在那样的地方成长,是沁婷对泪珠儿的期望。

  然而,以泪珠儿当时的成绩,能上现在这种末流的完全没有历史可言的大学,沁婷也是交了数量可观的赞助费。可是泪珠儿似乎并不怎么珍惜这个机会,同时也像以往一样,并没有对沁婷感恩戴德。

  两个人的关系,一开始就有点无话可说,沁婷的热忱付出和失望之后的冷漠,结果都是一样的,从未改变过泪珠儿什么。现在回想起来,泪珠儿在12岁左右的时候,可能患过自闭症,她常常喜欢独自一人坐在杂物间里发呆,在凌乱的地方她会感到踏实,仿佛华丽整洁的地方会对她形成一种压力似的。因为在这样的地方,多半会有一些冰冷的眼神,至少在她眼里是鄙夷或者不屑一顾的。她不喜欢也不愿意跟任何人交流,对于沁婷这样富有爱心的人,她始终觉得生疏和不可亲近,真不知道她们俩到底是谁出了问题。

  有好多次,在不经意间,沁婷都主动握住了泪珠儿的手,她希望能牵着她走一会儿,不管怎么说也是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而且可以说她们俩是一样孤独的。但是泪珠儿总是很快地把手抽掉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是断然决绝的。这样经历了几次,沁婷觉得内心分外寒凉,要知道她也是鼓足了勇气才这么做的,可是泪珠儿却不领情,她怎么这么怪癖呢?在这之前,沁婷曾坚信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出花来,现在才发现这一类的话全是扯淡,说她们俩彼此即是地狱还真差不多。

  幸好那段时间在不经意中过去了,但不可能不留下一点什么。大学新生报到那会儿,同分在一个宿舍的女孩子是6个人,4个铁架子的上下床,有两个上铺可以堆放东西,还有两个上铺就得住人。大伙在寒暄握手,彼此自我介绍认识之后,面临的总是一些具体问题,最后决定以抽签的形式分配床位。

  我就睡上铺吧。泪珠儿表示她不参加抽签,便爬上了靠门的上铺,这显然是宿舍里最差的床位。而且她平常也不愿意在房间里跟同伴嘻嘻哈哈的,她像军人一样来去匆匆,床头也不会张贴偶像级的天王天后的大脑袋之类。

  泪珠儿比较信任的人还是巴男,巴男也因为学习成绩不好,由他父亲用钱打通关节上了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大学。巴男父亲的纸业公司越做越大,阿里巴巴成为带给他们家族幸运的词汇。有人说,并不是巴男的父亲有什么真材实料,多么多么地擅长经营,恰恰是改革开放之初,不少国企改革明星纷纷中箭落马,他们的起起落落为巴男的父亲赢得了时间,尽管他瘦削的长脸已经熬成了国字脸,身体也发福得可以,但是他的生意真的也是风生水起,不比当年了。

  巴男越来越像一个花花公子,这个世界压根就没有代代相传的以吃苦为乐事的实干家,否则就不会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至理名言。后人如果不败家,好像就对不起前辈似的,外人也会觉得不对头。

  为了让大家满意,巴男留着披肩发,有时扎成马尾,一定穿真保罗牌的休闲装,有一辆价格不菲的摩托车,是一飙车就会有无数的长长的黑皮穗迎风飞舞的那种,常常是风驰电掣之后,突然来个急刹车。说来这也不过是男孩子追求所谓酷的常规版,但是泪珠儿还是喜欢。

  如果正巧泪珠儿坐在摩托车后座,紧搂着巴男的腰,又把脸颊贴在他没有肉的后背上,她就会闭上眼睛,她喜欢又有速度又踏实的感觉。

  在清吧里,透过宽畅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都市的夜景。严格地说,窗框是一个不错的取景器,它浓缩了无聊夜晚的浮光掠影,无所不在的巨幅广告或者闪来闪去的霓虹灯,还有就是女咨客高开叉的红旗袍,白丝绒的小披肩,这些场所白天都是静悄悄的,就像已经倒闭了的海鲜酒楼,可是夜晚就千树万树梨花开,七彩的灯饰给人无穷遐想,小姐脸上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明媚。

  似乎人们白天拼命地工作,都是为了有一个堕落的夜晚。这其实就是肮脏都市的全部定义。

  取景器里出现了一对还相当稚嫩的青年男女,他们还穿着校服,大概也就是高中生吧,他们像大麻花一样亲热地扭在一起,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肤浅而简单的笑容,然而目空一切的眼神标志着他们会不辨是非地去做任何一件事。

  很快,他们便像过场戏中的龙套一样离去了。但是沁婷却不能再想下去,她惦记着泪珠儿,很想再去学校一趟,直觉告诉她必须拿出相当一部分精力来关心安安的成长。现在的孩子,表面看不出什么,保不准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她的这种担心,从泪珠儿小时候在超市里拿东西,就埋下了令她时时不安的种子。现在这种不确定的不安,又开始撕咬着她的心,因为从一开始,她就不了解这个孩子,她最终真的能和她心心相印吗?她心中没有一点儿底。

  照理说她现在应该直奔学校,立刻见到泪珠儿,但不知为什么她又很想去见一见邵一剑,目前她也只有跟一剑坦陈她的心迹。一剑多半是埋怨她的,她有时就像受虐狂一样地愿意听到这种发自肺腑的埋怨。

  比如泪珠儿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数学成绩极差,沁婷决定给她请一名家教,可她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就托老何办理这件事。老何在数学系找了一个在校生,每周三次去沁婷的家中给泪珠儿补课。但是这个学习尖子有点牛哄哄的,总是嫌泪珠儿笨,泪珠儿便开始抵触他,逢到他来,泪珠儿便去向不明,连家也不回。无奈,沁婷只好重托老何,老何还真是好脾气,找到一个退休的数学老师,人很耐心,教得又好,惟一的不便之处是他不可能上门服务,只能每周让补课的学生到他家去。

  这样每个礼拜沁婷都得按时陪太子读书。

  为什么她不能自己去?一剑当时就说,你陪着她她也当不了数学家。我真搞不懂你,怎么会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耐心?

  沁婷当时的解释是总得负责任吧,她学习不专心,总得有另一双眼睛督促着她。

  你老实对我说,你领养这个孩子到底后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还有意义吗?

  你这个人就是好强,因为当着我的面签下了生死合同,所以就要证明给我看,即便是吃尽苦头也在所不惜。

  我没有什么需要证明的,她主科不及格就毕不了业,难道叫她从贵族学校出来就去就业?

  她是一个人,不是一项事业,她有自己的生活轨迹。一剑说完这句话,她们就不吵了,只是沁婷有点若有所思。

  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在离开清吧的一瞬间,沁婷决定回家,她有点累了,白天她工作了一天,她对于工作的投入是没有时间概念的。现在她只想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在床上,中断思考,什么都不想的进入梦乡。

  过早地经历了生命中的大起大落,她真的很容易疲倦,许多时候,那些事想—遍都让她感到累。

  回到家中,她意外地发现泪珠儿的房间亮着灯。显然,泪珠儿在等着她回来:“我是来拿生活费的。”她倒是开门见山。

  沁婷翻她的手提包,把准备好的信封递给泪珠儿:“我刚才到你们学校去过了……”

  泪珠儿打断她道:“我知道了,但是跑回来,你又不在家……不过你以后不要到学校去找我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别人的父母都不去……”

  “安安,你今晚还要回学校吗?”

  “当然,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我只是想……算了,你还是回去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泪珠儿的口气近乎严厉。

  “也没什么事,我只是想跟你讲讲我的过去,你知道,不是什么时候都有这个兴致的……可能是我刚才喝了点酒……”

  泪珠儿想了想,“下次吧,我今天真的有事。”

  说完,她拿起书包走了。

  屋里只剩下沁婷一个人,墙上的一幅母子安睡图静静地陪伴着她,她们纠缠在一起,脸颊贴着脸颊,熟睡得翻了天,全然不知世间的无穷烦恼。沁婷自嘲地笑笑,随即走近落地窗前,她看见泪珠儿上了一辆摩托车,在明亮的路灯下,开车的年轻人戴着头盔,她没办法看到他的脸,但两人好像已相当默契。

  摩托车绝尘而去,那种隐隐的担忧重又占据了她的心灵,在她的体内慢慢弥散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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