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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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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过火车站的时候,这里永远是通宵达旦的明亮和混乱,满满的到处都是人,几乎百分之百是民工——否则谁又会停留在这里呢?早已能够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这个城市,每一张脸都充满希冀,一个人可以把全村乃至全乡的人带来做工,站在一起像是一个娘生下的。他们知道了大山以外的世界还会再回去吗?穆青由此想到他可能跟他们一样早已踏上了不归路,无论是情感还是所谓事业。 他当然有过深切的彷徨和迷惘,有过掂量和盘算,但更多的时候是被一股无形的势力推着跑,这个疯狂的时代早已把他淹没了。有谁会同情他怀才不遇的痛苦?!又有谁知道他一个大男人也曾有独守空房的悲哀?!女人可以流泪、诉说,男人除了忍还要做出乐天的潇洒。 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根本毫无目的,努力经商、致富不过是要向同类证明自己也是这个时代的人,因为现在人人都这样。 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清夜静思。上一辈的人生活在回忆和感慨里;留着剑猪发型、穿着透视装和松糕鞋的青年男女可以事先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素荷生活在诗里画里;穗珠生活在自我奋斗的狂妄之中;就连左云飞那种对人对己都毫无责任心的生活方式,世能在本时代找到最广泛的市场。只有他,没有自信的学问,也没有“悠然见南山”的出世境界,原来在一起清谈的文友早已作鸟兽散。他不像现在这样活,还能怎么活? 穆青觉得奇怪,他今晚怎么能联想得这么多?素荷对于他来说,到底有多重要? 难道她已经是他最后的慰藉?! 出了电梯,走进公司,穆青就发现自己办公室的灯亮着,他走过去侧耳听了听,因为怕是左云飞与哪个女孩调情,他贸然撞上大家难堪。 室内果然传出左云飞的说话声,但谈话对手是一位男性,声音令穆青感到熟悉而陌生。 那个声音道:“……傻×察觉了没有?”左云飞道:“当然没有,干得正欢呢。”“帐面上的钱转得差不多了吧?”“所剩无几。”“你要不要也躲一躲?”“我躲什么?我是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两个男声笑了起来。 神志恍惚的穆青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总之男人是不用回避的,他也就只管推门而入,这才楞住了:黑田坐在他的大班椅上,腿跷得老高,中式男性的懒散一览无余,笑容还半挂在脸上。屋里除了左云飞,再没有第三个人。 三个人同时僵住了,黑田一时不知道自己该说中国话还是日本话,左云飞张口结舌,反倒是穆青急中生智道:“我忘了点东西在办公室……”说完慌慌张张地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翻着,随便找了样东西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黑田为什么要假扮日本人呢?想来想去也只能归结于世人的虚荣,既然一时改变不了眼球和皮肤的颜色,说自己是日本、台湾或韩国人也是好的。 第二天上班,穆青因为素荷的事搅得夜里睡不好,一脸的晦气,见谁都不理。公司的小姐不知他有这毛病,个个碰一鼻子灰。 左云飞倒是破天荒地起了一个大早,捧了杯茶围在穆青身边没话找话。穆青没心情应付他,直截了当进:“黑田到底是干什么的?”左云飞略窘道:“他是从大陆出去的,工艺美院毕业以后,画来画去画不出来,美术界你还不知道,不活成百岁老人就什么也轮不上。他出去倒还发了。”以穆青此刻的心境,根本不想听从艺人员下海发财的故事。谁不是这样,早年热爱诗歌、音乐,后来一个个全成了挣钱突击手,你跟他谈话剧和芭蕾舞他立刻哈欠连天。 穆青突然心烦意乱道:“基拉督雪糕怎么还不来?这夏天眼看着就过去了,基拉督小姐也快被黑田睡完了吧?”左云飞忙道:“黑田说这两天一定到货。” 穆青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大厅打电话给素荷,她不在厂里,穆青本想往她家挂电话,转念决定去一趟为好。他不屈惴惴不安下去,再严酷的现实他也得面对,再美丽虚幻的感情也得了结。 昨晚在冰花酒店与素荷吃饭的那个男人果然就在她家,素荷向穆青介绍道:“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贺伯伯。”贺贯聪,穆青是知道的,史家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素荷又向贺贯聪介绍穆青,显然贺贯聪完全知道他俩的关系,竟然豁达道:“感谢你照顾素荷,那段时间我一直在敦煌编一套画册,一点不知道素荷的事,人也不在广州。这回是有人想编史枯的画册,来看素荷,才知道她的生活变化很大。” 他们握了握手,穆青也恭敬地叫了一声贺伯伯。 这时他心中的冰结自然完全化解,刚进屋时,就见贺贯聪和素荷两人在欣赏史枯的遗作。穆青跟素荷的关系这么好,这么久,好像也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欣赏到这些画,如今有幸目睹,当然是巴不得的事,便与他们两人一幅一幅地品味。 素荷指着几幅不俗的山水梅竹道:“父亲去世前的两年,对自己的画严厉剖析,撕毁了许多好画,都是贺伯伯亲手修补裱褙,才算保存了下来。”贺贯聪道:“你父亲性格冷僻,对自己又格外苛求,”他拿出一幅水墨荷花又道,“这是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画的,最为满意,以后又画过几张,找不到当时的感觉,他也是撕了,我没有抢救出来。” 穆青细看这幅立轴,构图相当别致,虽是常见的荷花荷叶,却画得虚渺空灵,时出意表,用墨精到之处,寥寥数笔,浓淡自分,而强烈的大自然气息又扑面而来。其挥洒、气魄、淡雅、清新恰到好处地融为一体。 此画题为《素荷》。 午饭时,贺贯聪与素荷商议出画册一事,最终议而难决,贺贯聪的意思是再等等看。 老贺走后,穆青觉得特别困顿、萎乏,于是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似乎是卧室的门旋风一般地打开,穗珠直楞楞地立在他的面前,他以为是在梦中,竟扬手冲她嗨了一声。 真正醒来时,才发现卧室的门一直开着,可以望见厅里的沙发上,素荷蜷坐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一动不动。 失魂落魄地跑回家,大衣柜敞着门,衣服摊了一床。穗珠可能回娘家去了,总之人去楼空。他想追过去,又不知从何解释,再说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 穆青并不知道,这实在还算不上什么麻烦,真正的危机已经猝然降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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