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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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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晚饭,理发师来给妈做术前的备皮。 我坐在灯的暗影下,看理发师给妈理去她从前世带到今世那千丝万缕的烦恼。不免想到,理去这千丝万缕的烦恼,手术前的事就全部结束了。好像所有的事也都跟着一了百了了。这景象何等的惨淡。 我示意理发师,妈脑后还有一缕没有理掉的头发。理发师说,明天清早他还要再给妈刮一次头皮。 从此以后到她去世,妈再也没有照过镜子。 理完发以后,妈赶紧把前几天一再催我给她买的帽子戴上,我知道她不喜欢这种帽子,可是眼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帽子了,好在不会用上很久她的头发就长出来了。 她问我:“是不是很像你老爷了?” 我说:“是。” 她说:“真糟糕。” 见过我们三代人的朋友都说,妈是我们三代人中间最漂亮的一个。所以我和唐棣老是埋怨妈:“瞧您嫁了那么一人,把我们都拐带丑了。” 妈听了不但不气,还显出受用的样子。 妈的漂亮是经得住考验的。一般人上了年纪就没法看了,可妈即使到了八十岁的高龄,眉还是眉,眼还是眼。嘴唇红润、皮肤细腻、鼻梁高耸。好些人问过妈:“您的眉毛怎么那么长,不是画的吧?” 或:“您擦口红了吧?” 一想到妈那么漂亮的一个人,没等头发长出来就光着脑袋去了,我就为她委曲的掉泪。 我想她直到去世再也不照镜子,可能是想为自己保持一个完美的自己吧。 理发师走后我把折叠床打开,我和她的病床并排放在一起。我们躺下以后,我像往常一样拉着她的手,往往她就这样地睡着了。 这天晚上,我以为她一定睡不好。过去芝麻大的小事都可能让她彻夜不眠。 可是她的手,很快就从我的手里滑出去了。她睡着了,而且睡的很沉。 明天妈就要进手术室了。 可是妈再也没有对我说过什么。一句也没有。 这是一个空白的夜。 我和她之间的一切,似乎都在她交待后事的那个晚上,被她义无反顾地结束了。我觉得,我那连接在妈身上的脐带,这时才真正地切断了。 我为她能安然地睡去松了一口气,也为她已经能这样淡然地对待生死、对待也许是和我的永诀而黯然神伤。 她还是妈,可又好像不是妈了。 人到一定时辰,难道都会这样吗? 我尽力克制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我怕一想,我的决心就崩溃了。这对妈好,还是不好? 我只好硬着头皮挺下去了。这对妈好,还是不好? 我猜妈也犹豫过,也曾想要改变过主意。可她是个好强的人,从不干那出而反而的事,医院和大夫都做好了手术的准备,她若中途变卦,不就白白折腾了医院和大夫吗? 我既然是她的女儿,所谓的有其母必有其女,又何当没有这种考虑呢? 那时她要是有一点表示,我立刻就会改变主意。可是妈一点这样的暗示也没有,矢口不再提手术的事。 为此,妈就把命都搭进去了。 九月二十四号,星期二。 清晨五点多钟的时候,妈坐起来了。我问她:“您要干嘛?” 她说:“我要收拾、收拾行李,准备上路了。” 我心里一惊,觉得这话很不吉利。便对她说:“您上什么路!您是去做手术,什么东西也不用带。” 她才又躺下了,像个幼小的、听话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理发师又来给妈净了一次头皮,留在妈脑后的那一缕头发也就最后地消失了。 七点多钟,那个姓周的护士来给妈插道尿管。我看见消毒包有两根道尿管,就对护士说:“请给我妈插一根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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