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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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部的话题其实并不多。聊起来,有时不知他是陶醉于蒙语,还是暗中回避询问。接触多了,甚至我觉得他是个封闭很深的人。不过是因为我讲话中提及的地名离他的记忆太近了——这使他兴奋。至于这兴奋本身究竟是什么,它导致什么结论和思想,他不清楚也不在意。好像,他也找不着词儿,所以酸溜溜地只是唠叨“共同的青春,度过了青春,草原的青春”。 您是日本关东军,我是北京新牧民,咱俩能算有共同青春吗?顶多是有着共同的青春地点而已!……我暗自揶揄。那时人在花之东京,那里无奇不有。应酬一番之后,我便忘掉了他,不管他怎么在农乃庙吃过奶豆腐。 2 好像接到过一两个明信片,依稀写着服部的名字。回国后有一两年,偶尔感到他似乎在寻找我。但那时对一些语焉不详的来信,我不仅顾不上回复,甚至不在意是谁寄来的。直至有一年电话中响起他的声音,互相已经说了一阵子,但我其实并没想起这个“服部”是谁。 不过,再次见面后“东”乌珠穆沁的话题,又使我们热闹起来。 他大咧咧地盘着腿坐在中协宾馆的沙发上,语气短促,滔滔说着。一头银发散乱,只是嗓音和那年东京一模一样。提起茉莉会,他不在意地说:“他们让我讲一次过去的事,我没答应。”边说着,他一边靠向我: “他们怎么会理解呢?” 那口气给人一种暗示或误解。他好像在说:理解他的,唯有也在“东乌珠穆沁”打发过青春的我。不能说没有一点感动。很难总是敷衍,我开始想了解他了。“您那时,名义上是关东军……” “关东军情报员。”他正式地说。这个词,即便后来若干年后和他畅谈了若干次,我也没有完全弄懂。什么什么“员”,就像“研究员”一样,并不标明阶级学衔,只是一种职业性质的描述。 “那么在乌珠穆沁,具体地说,您那时干什么呢?” “那边是外蒙古,嘿,苏联军。我们趴着,嘿。” 他双手握成望远镜的筒状。观察哨?把守国境?……我再追问时,话头已经移开了。“哈,霍洛特,好吃吧?哈哈,好捏,吃过吧。” 霍洛特(horōd)是奶豆腐,好捏(honi)是羊。“当然吃过,”我烦他打断了关东军的话题。但我想,他倒不像是闪烁其词,他不过是要享受说着这些词儿的滋味。 对他做出这一心理判断,费了我很长时间。是这么回事么?一些古旧的词儿堵在心里,要找个地方,用嘴巴说它一说。说的时候需要一个听众——或者说,是需要一种确认;所以,同在一地、同在“东”乌珠穆沁的“东边”住过的我,就成了必需的存在。 他凡来中国必要会我。每次都一样,说一阵子东乌珠穆沁,再说一些别的。我和他的交流断断续续,更因他的这种习惯,一次次的话头接不上茬。 我渐渐漫不经心,虽然现在不禁后悔。每次挥手告别后,我就忙自己的事,而把他忘却净尽了——直至他再来到中国,又一次拨响我的电话。 那一年在北京,三里河的宴宾楼,还没堕落为肯德鸡。我俩在饭馆吃着,话题全在蒙古。 我给他夹菜:“这是烧羊肉,”他看着夹在筷子里的肉,古怪地一笑。似乎关东军情报员接受了一个信号。“羊肉!……嘿嘿,马哈以德(吃肉)……好捏乃马哈(羊肉)。” 他享受着被唤醒了的两个蒙语词儿。其实,他的乌珠穆沁记忆,只有很少的一些细节。我开始询问他屡来中国的目的。 没想到——老头子把一条腿垫坐在椅子上,毫不在意喧杂的餐厅,接着羊肉的开头,他给我讲述了一个一匹狼般独往独来、在青海境内的逐村支教、扶贫助穷的个人行动。他显然并不自觉了不起,好像这些事只是在与我谈论东乌珠穆沁之外的末节小事。我有些头晕,原关东军分子在中国支援贫困地区的教育——这不同寻常的行为令我震惊。 “教育可是重要的!……”他晃着大脑袋,严肃地对我说教。 “那您怎么具体做呢?是办了所学校,还是……” 但是这老头的自语症又来了。三里河夜间的街道上,寒风掀动他飘飘的一头银发。他解释般笑道:“我讨厌帽子!”我发觉,老头是个很有魅力的男性。我打算认真和他做忘年交了,也对他自我开张的事业开始感兴趣。但是我了解所有那些,要等到下一次。 而下一次,就是我们的诀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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