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当日本朋友问及时,我喜欢说,“中国で生きる”是我的旗号。“在中国活着”,难道不是太平常了?但它又很要紧。

  就这么一句平常的话,说出来却并不简单。我自己也觉得怪。当我不仅说,而且常把它写进文章。这样做了以后,我尝到了一种快感。因为我似乎回答了那俯瞰的质问,我在汉唐宋明的古典面前,不是一个龌龊的人。

  为什么中国人不能像小泉八云(一个穿着和服的英国人)那样夸张感性写一种炫逞文采的日本论呢?因为小泉八云不懂得——存在于中日两国之间的,除了战争的胜负,还有他喜欢谈论的是非义理。英格兰帝国不曾遭逢的追咎,对日本帝国却穷追不舍。因为它的行为超越了儒教道德的容忍底线。丑陋的中国人也有权悲愤,有权不依不饶追究日本人的近代史道德。这权利是孔夫子、孟夫子、阳明先生给予的,是日本给予的。一点都没错儿,历史之道,不是茶花之道所能代替的。

  由于头上永远顶戴着毛泽东所说的“官僚主义大山”,中国人在追问时,又被日本人反问。他们时时失语。言论的余地是狭窄的。但他们还是向日本追问,从道、德、仁,到信、义、耻。背负的大山不仅太重且不止一座——百年的失败,恐怖的体制,使他们追问的声音,痛苦而喑哑。

  但两国之间的政治史,还不是描写困难的全部原因。还有另外一个,一个更加难以探触的奥深。与流血的近代史互为表里,它如阴隐的背面,阻碍着人们直抒胸臆。

  表里双层的文化,纠缠于每一节历史,使得作为描写和沟通的文字,常常辞不达意似是而非。

  我们见到,诸多的大人物言及日本便笔端滞涩,很少能读到关于日本的经典。仿佛跻身低檐之下,难写大气文章。浏览着甲午之后的日本谈,虽然新书总在推动旧版,绵绵不断的游记评论也各有长处,但毕竟大同小异:不仅戴望舒周作人抠抠唆唆,即便鲁迅也难脱烦恼——时而我们能从鲁迅涉及日本的文字中,读出一种依恋与拒否混杂的微妙。

  所以,先要摈除“这一本”与众不同的幻想。

  我只是前来了却夙愿的过客,在遣唐使和留学生的千年长河中,如同一粒微尘。不试探徒劳的概括,更不招惹分析的麻烦,我只是阔别十三载重来再访。我在中国活着,并无贪图他人富足的嫌疑,更无阿谀者嗫嚅的暧昧。我是拥有自我的中国作家,以平等的心理余裕,来作观察的旅行。

  也许读者会惊讶如此嗦的前言。

  但我猜,也会有人心怀同感。

  日本朋友的表情沉默。他们对我的情绪,并不作评论。电子信件里传递着精致的日程表,协助者和访问地不断地调整。日程修改再三,从新干线的时刻,到一站站的客舍。方向很快指向了长崎,这将是一次半环日本列岛的旅行。我发觉,这样的两个月将重合着日本的整个红叶季节。

  ——这思路使朋友们也兴奋了。一开始红叶尚未抵达京都。但是,你们将在北上途中,一直迎着南下的红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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