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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胡子阿爷一遍遍地举念,盼望着冥冥中的口唤。静房中央,并排三根香火燃着,悄无息声。大事临近,胡子阿爷依然心如死灰,麻木之中,挺着一株无形的冷静之芯。三注香火黯然地亮着,青烟缕缕拂过。此人掌握的金兰山势力不小,近年多在行伍军官。哥老会一如自家教门,信徒敢死。胡子阿爷漠然听着自己的即克勒,身心渐渐沉入。

  但是没有陶醉。没有像娃娃时那样,能使正月十三的大血战重现。也没有肃州城里,预先看清了一湖三岛的地点那样的显迹。心凉如秋水,意念耸立其中,像一根不动的铁芯。伊斯儿退出静房时,不再奢想。他慢慢朝客人那搭走去,觉着满心寂静正是愤怒,不像火,而像水,而且不漾不摇,沉沉的如一腔子冻铁石块。

  胡子阿爷清清嗓音。

  金兰山的坐堂大爷,正握着总兵大权的铁游击,脸上堆笑,眸子不动。

  胡了阿爷决心下了。方向失了,捕追的前方失了名姓。光阴尽了,自家的年岁早已不容再等。回想前三代,师傅、竹笔老满拉、喊叫水的马夫,都是当断则断。既然——

  西省宁夏道里……真有左家的子弟做官?

  金兰山大爷笑容不改。

  官职是?

  补着一个后营哨宫的缺。铁游击答。

  再敢问一句,胡子阿爷静静地说,动刀枪开杀戒,贵高山图的是什么呢?

  这黑帮大爷呵呵笑了:病羔子人人宰得!抢一口肥肉!若能成抢个毬攘的煮全羊!

  胡子阿爷若有所思,微微点头。决心只能下定,除此更是四面迷茫。若把时机一个撇了再撇一个,临终就挣不上口唤的血衫衫穿了。他久久不语,他知道只要一句话,潜伏在西省上千里方圆处处角落的烈士勇者,就会随风而起,走向末路。

  黑帮游击一拱手:不知能否请教一句?

  胡子阿爷摇头。

  铁大爷站起来:贵门机密,不敢穷究。但刀斧悬顶,总该让我也知道,何以约束,限定何在。若不然,枪是枪,毬是毬,怎能往一搭里搅呢?阿爷恕小弟粗鲁。

  阿爷缓缓抬起头来。他目光浊滞,无法穿透。决心下定了。阿爷一字一字地说:

  “不要劫财,我要宰命。”

  金兰山大爷铁游击咚地跪下,大声致谢:阿爷神色不变,一诺千钧。小弟从小走进黑道,总听长辈说:血勇的,怒而面红;骨勇的,怒而面白;只有万里寻一的神勇之人,才能怒而不变色。今天见上啦!受小弟一拜!

  胡子阿爷麻木地听着。

  两人在密室里,头顶头,谈到天明。姑奶奶一直陪坐,手里捧着一盏茶。四壁灰墙里,枪手悄悄放平了枪支。外院厨房小厅中,大师傅不再监席,出到外面,派出了通风的手下人。挂游击衔的黑帮大爷不曾知道,明日他启程后一路上只要有一个招式干得蹊跷,立时就会有黑枪白刃挡住。胡子阿爷摇着头,让了金库,让了税局和粮司商署。金兰山将围攻各个油水饱足的地点,并且和各衙门兵队厮战。阿爷的人直扑各个有名有姓的道官府尹、州县职守,凡同治十年参与剿杀金积的官员,包括承袭的子弟姻亲,只杀不问。金兰山没有吐露实力,只说得阿爷出力鼎角,大局则定;胡子阿爷也没有交代枪数银数,只是把派分的方面一一应允。密室透明,东方欲晓,天亮了。铁游击收拾了以隐语写好的条条约定,准备告辞了。

  胡子阿爷坐在曦光之间,面目不清,默默无语。

  黑帮大爷不禁感慨。他先行了礼,再道了谢,大步走出密室暗门,姑奶奶已经掀开幛幔。黑帮大爷铁游击忍不住回身,摊手问道:阿爷!干这么大事,只为宰一个人?

  胡子阿爷默默不语。

  铁游击大声问:若打败了咋么个?

  突然,姑奶奶从背后插话说:

  不用操心打败了;即便打个大胜,我们求的也只一个死字。

  铁游击大惊失色,浑身震得一颤。他猛地转身瞪着姑奶奶,又猛地转回来对着胡子阿爷。

  ——这!这么大的仇么?……可是,若那些人不知他祖宗的罪过呢?铁游击觉得冰水浇顶。在这间密室里三天,此刻,他开始觉出这间屋的气氛了。

  胡子阿爷艰难地咳了一声。

  “——让他后人咒我唦,我等着后世里打官司。让他后人咒唦。我等后世……”

  他的嗓音浑浊不清,像被堵得很苦。

  铁游击,这黑社会里阴狠如狼的大盗,阴谋夺金银夺土地、手下掌握半省军兵的恶人,吓得说不出话来。胡子阿爷喃喃着,声音微弱,眼神如洞,晨光愈来愈亮地披到他身上,但他的脸庞却愈来愈难辨真。铁游击只想快快走离此地,有胡子阿爷的力量,西省官府就被削了一层。他深信此人不会背誓叛变,他也再不愿意和此人共处了。胡子阿爷静静望着这个公家皮、盗贼心的坐堂大爷,等着他走。此人是送来的机会,除此人外,再不能有更大的机会了。阿爷想。管他有种无种,管他懂不懂信义,这恶狼要抢要夺是真的.这条狼手里抓着几千条枪是真的。从师傅那年以诚信讨来了大雪,整整三辈人牺牲了。也许拿出我们一门三辈牺牲的供品,换来的正是这几千条枪哩。主啊,慈悯的主。头一遭,这是举念上道以来,头一遭不是孤身重围,头一遭不是十面受敌呐。哥老会,黑枪党,金兰山,我任你怎么个黑门黑户,我求的只是叫你办你的事。你那财发大了,你的欲坑填满了,我的刀子才能扎进去。主啊,难道就是这样么。胡子阿爷心里涌起了喜悦,狂乱的冥想热热地变烫了。原来我的回赐是这么个,让十座州县,整整半片子西省,处处有人打枪放火,为我的刀子掩护——慈悯的主,掌握报应日的、我的养主啊。

  ——陶醉,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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