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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久之,他慢慢伸手,掂去长衫上一根枯草叶。弹去那枯草以后,他拾起眼,吩咐一句:说吧。两位掌柜开始汇报流水。包头消息,公家陕西巡抚派人贩马,请求接引草地借用货栈。阿爷默默点头。盐池消息,有一营团练拉进沙窝为匪,公家剿灭后,民间暗有枪械,请求口唤收嘛不收。阿爷又默默点头。甘州消息,请求送阿爷的两个儿子进学堂,由甘州鸿云昌商号支付入学费十两。阿爷摇头不允。北京清义成商号消息,有个四川籍京官,新近获罪罢职,此人是教中人,终日礼拜,请求口唤,指示与其联络与否。阿爷沉吟不答。大掌柜说毕,悄悄退下,并不道色俩目。

  二掌柜开始讲庄里情形。东大渠淌漏,采办新料洋灰灌缝,用银一共十两。阿爷默默点头。庄头汉民徐姓丧母,发送后家田典尽,徐家请求让出乡约庄头名份,只换银子五十两。阿爷摇摇头;说了两个字:借给。明日有甘肃卸任他就的督学求见致意,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头,说:流水席。同一日,明日黑后,有会宁山里黑枪队的穆军师求见,请示席面大小。阿爷点点头:海参席一桌;随的人吃馍,炖牛肉。最末一件;前一月窝下的那个死囚已住满三十日,打算插到固原三营,可新近有信来传武昌消息,此人或许能插到武昌衙门带兵,不敢做主,请示方向。阿爷沉吟一阵,说:加上花钱贿赂,务必插进武昌行伍。说罢,二掌柜也一揖手,默默辞去,不道色俩目,全然不用回民规矩。

  事毕了,胡子阿爷独留厅内,沉默良久。有人来问饭,他挥手不要,说:今日闭斋。天已昏黑,胡子阿爷独自久久坐着,满室寂静,不闻脉息之声。

  胡子阿爷颔下的银须,在暗闇中显出白色。老人沉默着,那银丝在微乎颤动。时间不知在这大厅里走了多久,胡子阿爷一直坐着。

  漆黑中火光一明,瞳孔烫着一般涨了一瞬,又跌回黑暗——前方已有一星红亮。胡子阿爷插第二支香时,手颤抖得愈发困难,那香断了一小截。胡子阿爷心剧跳着,把这支断香插牢在那点红火一旁,又点第三支。他唤着“必斯民俩……”(必斯民俩:古兰经开端第一句)的时候声带浊哑,吐不出声。阿爷心中恐惧,把香恭敬举起,插过去。插时。那香折了几处,却没有断开。老人的颊上,两股热泪潸然滚下。那香燃着,也插上了。

  三个碎碎的红火,在全黑中亮了。

  胡子阿爷礼乃玛孜。诵毕《默罕麦斯》。在这间地下的密室里,他改为高声赞诵已有十五年了。胡子阿爷渐渐寻到自身的位份,轻轻地开始了个人的功课。即克勒,这安慰的蜜药,这渡世的舟船,开始了。

  胡子阿爷心中只有恐怖。三支香里,两支或断或坏,使他觉得惩罚在逼近。他心里委屈,可又不敢申辩自家举意的干净。十五年来,《默罕麦斯》已由高声吟诵,但口唤却久久不来。不能陶醉;年轻时多少次应验的感应,那一次次清晰的图景,都一直不能再现。年轻时只是一个伊斯儿,一个盐茶地方的穷后生,随老人上阵染了些血的穆民。但那时常常陶醉。胡子阿爷聚集精神,想突破两目冷灭的黑暗,想求得造物的独一真主襄助,但是奇迹不肯降临。

  他独自沉默着。先竭尽全力,忍住自家那不争气的伤心。

  人怎么不能如愿呢,他想摒绝这种杂念。多少年了,青壮熬成老汉,但幻觉没有到来。何止视觉,连陶醉也不能达到。他心中孤苦无依,便闭斋使举意更诚信。平凉、米脂、泰州、固原,光绪二十年有四支饥民造反,给养枪械都由胡子阿爷的人供给。可是,人怎么不能如意呢,四支兵各选枪手烈士二十人,汇集京南真定南关,胡子阿爷(光绪二十年,他记得人称他一棵杨三师傅)送走了两个儿子留根,下了翦灭刘仇家的口唤——他随八十名刀手洗了大净等着,可是仇人却暴死在京城了!人怎么不能如意,秋草怎能不结籽呢。从那以后,如在苦狱,日日自责,夜夜悔恨,可是即克勒中贵重如金的陶醉,并没有降临。

  在痛苦中,伊斯儿——胡子阿爷念着,借一股异妙的神语,洗涤自家残碎的内心。后来选了四户人,远走长江,潜入湖南,想寻机灭左屠夫的后。可正逢河湟事变,全国禁回。四家男人因为念圣纪暴露,三人入狱监杀,一人逃回西省。迷茫中,身子渐渐溶化,心底的位份应和着流畅的即克勒,呼应击碰,清脆悦耳。阿爷念着,从尊贵的即克勒中一寸寸脱离,念进一派浑沌之境。光绪二十年京南埋伏的失败淡化了。光绪二十二年湘阴奔杀的暴露淡化了。血仇的冤主,左家一门的衰败淡化了。执刀的仇人,凶残的刘刽子一夜病毁,他也一丝丝地淡化了。万事都在隐去淡化,存活的光阴里,没有一丁半星的圣性了。胡子爷念着自家的即克勒,觉得自家的罪已经不能恕饶。神秘的声音冲漾着一颗枯硬心脏,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具行尸了。人怎样才能应心,人怎么不能如愿,养育的主啊,胡子爷一遍遍地诵念着。

  秘密的赞诵念法,美不可言。胡子阿爷念着,觉得自家只靠这一件事苟活了。

  如今西省大地上,处处有隐线,城城有暗党。枪械银粮,已能凑足一师。血性教下,争先求殉命的,不止数十人。但是左家衰了,刘家垮了,空有磨快的刀,走哪搭才能溅上一股子血呢?

  胡子阿爷想求一次近主的机会。他知道事情的启闭,不能没有主的意欲。夜复一夜,他在密室,在坟上,在深山,在旷野,大净举意,沉入赞念,等候着自己的时间。一切都只能仰仗全能的、无所不在的养主。没有主的指引,他连捕追的方向都迷失了。

  但是,那机会那时间一直不到,胡子阿爷在宣统二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次年,终于结交了代理总兵的游击、哥老会金兰山坐堂大爷——铁游击。客人身躯矮小、筋肉不露。为防差失,胡子阿爷吩咐二掌柜,在密室四壁各埋伏快枪两枝。客人随从两人,由大掌柜摆酒,陪客都是同治十年的殉教人的孤儿,怀藏利器,不劝不饮,以陪笑公开监视。铁游击一人由胡子阿爷夫妇陪着,在密室中长谈三天。每到谈深一层,阿爷便道歉告假,躲入静房坐静点香,等候显示。铁游击江湖惯客,举止从容,当怪不怪,心平气和地在指给的厅堂庭院里踱步,等着胡子阿爷一步步的回话。姑奶奶(师傅女子、伊斯儿妻子从十五年前,便被人称为姑奶)陪坐,不厌其烦,把些个碎枝末叶问询得细上加细。

  铁游击说:不慌不慌;不用说等三日,大丈夫办事,先如处子,后如猛虎!

  姑奶奶道歉说:我们庄稼人,哪里见过世面,只当是串个亲房,浪个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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