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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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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合忍耶在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苦追求,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忍着人民异端自由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 出河州 河州濒临大夏河,是甘肃南部隔离开青藏高原的一个回族密集居住的小城。它南靠藏区,北近兰州,中间有黄河滚滚流过。它居民复杂,语源奇特,回民中藏着撒拉、东乡、保安三个特殊的小族。河州地区忽穷忽富,贫瘠与丰饶错综,有着各式各样的风土。河州城百步一寺,家家念经,郊外八坊分划回民各派,圣徒们的拱北林立,宗教是生活中的盐。 虽然它后来自称中国麦加,但在十八世纪,这个小城像耶路撒冷一样,是宗教竞争较力、追求繁荣的中心——故事就在这里开始了。 ——花寺派也是一种伊斯兰教的神秘主义派别。它与哲合忍耶有大量细节上的不同(其中主要的是低声赞念即克尔),但同样追求脱勒盖提的“道”。花寺教派创建于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父子承授教权,次任掌教为马国宝。 马来迟,家道殷实,父号马十万。他与马明心道祖同年赴西方朝觐求道;因此哲派称他为道祖同学。马来迟游学五年后,回故乡河州,传授虎夫耶学理,突出的伟绩是教化青海卡力岗一批藏民信仰了伊斯兰教。若干年后,其派在河州迤西发展很大,同时也聚集了财力,传说曾以彩画饰修清真寺,后来他本人之拱北也广用彩画,“花寺门宦”之称由此而名。 马明心在回国后,回到河州传授哲合忍耶。在如同自由竞争的传教中,原来属于花寺的人有相当一部分转信哲合忍耶,因此引起了教争。 哲合忍耶在人世间的遭遇,它后来长达二百年的悲怆历史,就是以这种出乎意料的开幕式,突兀地开始的。 最初是和平的信仰竞争。 那时比的是导师——穆勒什德的能力。 民众们注视着,他们要考验这些传道者。不信仰的人觉得教争永远是愚蠢可笑的,而信仰者却认为这至关重要,心灵不能容许虚假。用百姓的话说,“要寻真的教门”。 哲合忍耶的阿訇们对此写得非常活跃。 相传河州西关有婆媳俩,都很虔诚。婆婆随的是艾必·福土哈;媳妇 跟的是维尕叶。一天,娘俩为干尔麦里而做饭,吃莜麦猫耳朵。虔诚的她 们每当用手搓一个,就念一遍“台思米”①。后来,请到了维尕叶·屯拉, 也请到了艾必·福土哈,还有一个阿訇一个乡老。饭上来,维尕叶问众人: “请给这食品安个名字。”都说:“猫耳朵。”问到艾必·福土哈,他 也说:“叫个猫耳朵。”维尕叶·屯拉说:“你们说得都不对,这是一碟 ‘台思米’。”婆媳二人听了流了泪,跪下说:“你是真主的卧里②,从 今后,我俩要跟随你的教门。” 这个小故事非常有意思。它相当可信:马明心最初和马来迟在各自传道期间,曾经比较友好,甚至还常常在一块活动相遇;后来,他们的矛盾逐渐尖锐;唇枪舌剑,寸土必争。教门,也不单纯得只是一丝意念。它是更全面的社会;充满着利益地位。教争从来不可避免,只要人与人存在矛盾。 终于,大规模的教争伴着流血,在河州城和河州回乡爆发了。其中最著名的一件事,是祁阿訇改宗案。 祁阿訇的故事,是哲合忍耶钞本秘密文学中最细腻的一个。关里爷最初描写了它;后来一个叫曼苏尔的阿訇又更细地写了一遍: 祁阿訇说:我原是艾必·福土哈(马来迟)的教下,我父亲属老教。 有一天父亲对我说:孩子啊,我从没有见过像维尕叶这样的人!你以为如 何呢?我说:对安拉发誓!我心里也这样认为。然后,我父亲准备了一桌 丰盛的筵席,在院子内外都点上了香,请来了毛拉维尕叶·屯拉,和他握 了手之后,跟着他。并要求入他的伊斯兰教。他答应了。因而我们走上了 同一条道路。我们偷偷地作,不让人们知道,怕惹是非。 传说,祁阿訇说: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对我们说:我们明日上哈比奔拉 山去,那个山上有个拱北。我们跟随的人就准备了食物以及锅碗水壶茶杯 等,装到一个布口袋里,并雇了一人来挑。毛拉说:如果这样,我就不去 了。我的意思是自己挑着。难道你们没有听到安拉说过:尔萨与众天仙绝 不鄙弃给安拉为奴吗?我们惭愧地各自拿了自己的东西,跟着毛拉从大街 上走过。由此引起河州城内仇视者们的妒火,他们散布流言蜚语,议论纷 纷。正如安拉说:他们口吐恶言秽语,心怀不满。 祁阿訇说,在这件事以后不久,有天晚拜后突然有人来告诉我说:毛 拉请你。我就去了。毛拉把左手伸到我的衣服下面,摸我的脊背、腰肋、 臀部,又模了我的头、两膊和两手。我不理解他的意思。他说:回去吧。 我顾虑重重。第二天礼完早拜,在我前往艾必·福土哈的街上,真主啊, 一伙人向我扑来,用长棒短棍和鞭子打我。女人们也站在门上朝我泼污物。 由于安拉的襄助,不知我从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把他们一个个都打翻在 地。我毁了他们的工具,战胜了他们。这样就加深了仇恨。艾必·福土哈 的四子带着一伙人到法官家去告状。说我们立了新教,要收买人心等等。 法官得了贿赂就准了状子,把我们拿到公堂上,判了我四十大板,又判毛 拉三大板。打毛拉时,毛拉念了句“赞主清净”,板子就裂成了两半。于 是法官就站起来不打了。退了堂,我们就回家了。须知:安拉是诅咒不信 者的。祁阿訇说:当我由公堂回来时,路遇一个白胡子沙赫,手中提着一 捆鲜韭菜。他见我说:唉,这个酷吏多坏呀!你知道这板子的名称吗?我 说:不知道。他说:中国话叫卧牛板,要是今晚你不治疗,就活不到明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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