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聋子的耳朵 | 上页 下页


  “你要照相,就照这只羊吧!……明天它就没有了!”他喊道。我忙抓着相机跑下高房,小儿子使劲扯住那只大白羊,等着我照。后来我细听了这只羊的故事,有一句话让我心酸:几年里无论谁想买,他就说,这只羊等着一个人呢。

  那只羊壮得罕见,跳着挣着,险些把拉绳的小儿子绊倒。

  正面的炕上方,贴上了一对红纸的条幅。沉吟斟酌之后,我使一块硬纸条,写了这么两句:“真主的造化,人间的情义。”正中央拥着一块斗方,红纸黑字的阿文是“Ya,Anlla”(啊,安拉)。从红对子贴上的时分开始,屋子里突然安静了,客人们不敢再进来。只有女婿们悄悄进来,再扫上一遍地。

  仪式开始之前,当院里静静的。

  我洗过,一人散步到院门前的沟沿上,等着我们兄弟俩最崇敬的固原王阿訇的驾临。他是民不可辱的宣言者,是装哑十八年传奇文学的主人公。我和握月弟一个心思要敬敬老汉,于是便央求他出任我们仪式的主持人。还想请转业到清真寺的书记,可惜他刚巧出门了,使我遗憾得不行。

  时辰正是上午10点之前,冬月清冷的光线渐次涂染着荒山。抬起头来,昨日看过的埋书山融进了野色,随众山一起四下合抱。望着阳光里自己的影子,我心里感觉奇异。小女儿出门来拾掇。那个冬天也是在这儿,她赤脚站在雪里。我喊住她,却忘了要说什么。

  女儿笑一笑,端着东西进院去了。

  尔麦里的菜照例是粉汤羊肉。可是,没想到后面还有吃头。当鱼端上来的那一刻,我失语了。

  一条大草鱼,粗憨憨地对着我卧着。它炖得黑糊糊的,浑身粘满了黄的葱花红的辣子。哑巴老阿訇默默坐着,并不动筷。一炕的客都不动,等着我。

  “鱼?哪哒弄来个鱼?”我吃惊地问。“吃吃!你夹上!”兄弟一边催我动筷,一边照顾桌上的客。“怕炖得不好?吃吃!夹上!”他指点着那条炖鱼,掩饰着脸上的表情。

  但众人都不动。除了一般的让客礼性,众人的表情都显出异样,谁都敏感地觉出来了,这不只是个光阴好了日子富了的事情。

  突然忆起自己写过的两句:“你这无鱼的旱海,你这无花的花园。”那是当时的我,对西海固的描写。而这条鱼像在回答我的句子,它躺在大海碗里,头直直对准着我。一刹那间我有些不知所措,我还不能分析眼前的刺激。我努力思索着,想捋顺思路。

  “全村的人都不会做鱼!”我兄弟掏出谜底。刚才,直到尔麦里开始他都没给我透露一字。“怕做得不好?……全庄子只一个女子走银川打过工,这鱼是她做下的。”他说着客套话,却朝我使眼色,催我朝鱼动筷子。

  哑巴老阿訇不动,握月的老父亲也不动。满炕的客都不动,等着我。

  我不愿再渲染席间的气氛。大海碗里,香气四溢的鱼静静躺着,像是宣布着一个什么事实。总不能说,鱼的出现是不合理的吧,伸出筷子,我从鱼背上夹了一口。

  粘着红辣子绿葱叶的鱼肉,如洋芋剥开的白软的沙瓤。众人啧啧感叹着,纷纷吃了起来。都是受苦一世的长辈,他们不善言语,从不说出心里感觉。烤洋芋、浆水面、鸡和肉……我暗自数着吃过的饭食。

  确实,粗茶淡饭,年复一年,点缀了我们的故事。确实从来没有想过鱼,确实不觉之间,把鱼当做了一种不可能。这不,因为一条鱼,因为它上了旱海农户的炕桌,老少三辈的客都拘束了。女儿女婿们用托盘端来菜蔬,摆上桌后,也挤在下边围看。

  客已经吃开,我兄弟便退下了一步。我为打破严肃的空气,领头说些闲话。先夹起一块鱼肩膀敬给主持了尔麦里的老阿訇,再夹起一块鱼后腰敬给走过青海的老父亲。谈笑间,知道不单是全庄子只一个女子会做鱼,而且知道了有几家子合伙买了鱼。相聚的宴席,还在后面。能放得住么?时令正在三九,北屋便是冰箱。随意闲扯着,突兀地一个念头闪过:人不也像一条鱼么,跳过危险的边界,游进无鱼的旱海。

  这么想着,不禁去望兄弟。刚巧他在炕下正愣愣地盯住我出神呢,两人目光一碰。下意识地,他先是一紧张,随即又放松下来,迎着我微微一笑。

  2003年6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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