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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他该在最后时刻,再次唱出一种胸怀世界的抗议。

  因为比起《山谷布鲁斯》的时代,今天世上才正是横行不义。艺术的目标,并非仅为艺术家的存活。我想说:六十二岁的冈林信康,已经无可顾虑。不如对世间振聋发聩、来一场大规模的爆炸。积累已经足够,轨迹也足够神秘。 直至写这部稿子时,我还没得到“御歌噼子信康/狂放错开2007”的CD。读着两个野音听众的来信,我在深夜陷入了遐思。我想知道他的结束曲。

  他很会在音乐会的结尾,率领听众鼓掌跺脚,集体陷入痴醉,激动在一首歌的节拍之上。四十年前在野音,结束曲唱的是《我们大家所盼望的》。结束曲很重要,今年他选了那一首呢?

  我暗中回忆着他的曲目,想猜出这次他选中的。一个遥远的声音渐渐浮起,渐渐又合上了节奏。它本来不是进行曲,却仿佛有队列的动感。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活着的痛苦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活着的喜悦

  我估计他一定是使用那几首从我在名古屋时就唱惯了的结尾曲,那些歌子很容易上口,让平野吉田狠狠一敲打,观众的情绪马上就会起来。大家一鼓掌,自然就出现了“嗯呀咚咚”的感觉。数不清多少次,我也都夹在观客之中,唱得如醉如痴。

  但是……它不能与《我们大家盼望的》相比。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活着的快乐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活着的痛苦

  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警句。只是一些年轻人内心的念头和感触。但被人一旦合唱,它便平生出一股浩荡的感觉。

  我独在北京凝视着野音现场。夜空中不断地传来一阵海潮般的合唱,直对准我的耳朵。一瞬有谁在说:三十年后,世上已没有了歌手……

  我想捕捉,但不可能,我辨不出究竟它唱在1971年、还是唱在2007年的此刻。旧词闪烁新意,我挑剔地听着,不禁暗暗吃惊。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等着人给于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由自己去夺取

  ——不能停留在至今的,不幸之上

  ——要向看不见的幸福,此刻出发

  这些歌词过了三十五年,居然一点没显得陈旧。

  在1971年的那一次,到了这首歌,已是万众一心的大合唱。八十年代我交往的音乐评论家富泽一诚形容那次音乐会时写道,那时在现场,有如被铁锤重击后脑的感觉。如今网上贩卖的、那次音乐会实录CD的介绍上,都这么写着:最后一曲《我们大家盼望的》是全场合唱。

  如今,究竟怎样的一首歌,才能给听众和评论家迟钝的脑袋,以铁锤般的一击呢?

  我们大家盼望的,不是把你杀掉

  我们大家盼望的,是和你一起生存

  ——不能停留在至今的,不幸之上

  ——要向看不见的幸福,此刻出发

  那场音乐会的结束时,最后的叠句不知唱了多少遍。记得八十年代中的哪一年,有一次在我家,听着我用大音量放着这场音乐会的磁带,一个完全不懂日语的朋友流了泪。

  我们大家盼望的——

  我们大家盼望的——

  2007年的日比谷野外音乐堂,一定也响彻了这首歌。或者在物质的空气之中,或者在人的记忆之中。决不会只是我一个人,我猜会有不少人一直默默地,把这首歌一直唱到最后一节。

  我们大家盼望的——

  我们大家盼望的——

  若仍然把鲍勃·迪兰当作一个标尺,我认为,他早已超越了那擅长中毒般的古怪诗歌的鲍勃·迪兰。但是,由于对政治的怀疑、躲避和恐惧,他习惯了远避大是大非的姿态,使得冈林信康难以再进一步。

  他还可能超越自己么?

  不知道。

  但不管怎样,我喜欢他,如许多日本朋友无私地做到的,他给了我艺术的开眼、参考和愉悦。他是一个亲切的大哥,一如许多真诚的日本人。

  我会一直听到最后。

  直到或是他或是我先一步离开。

  原来的计划,想用两篇旧作构成本章:

  一篇是我在1990年发表在早稻田文学上、由伊藤一彦译成日文的《绝望的前卫》;另一篇是我的长篇散文《音乐履历》的第二节,即关于日本歌手冈林信康的一节。(另两节,分别写的是蒙古的古老民歌和新疆的伊斯兰苏非音乐对我的影响。)

  可是摊开了纸笔,就意识到我没心思把用中文写了原文、又译成日文发表的作品,再译回到中文。费劲把它译回中文,比重写一遍还麻烦。中文原稿也忘记放在哪儿了。找回也用处不大,它和日文版已面貌全非。

  我不再用旧题《绝望的前卫》。他已经战胜了绝望,前卫一语也并不那么要紧。“绝望的前卫”,有一点少年强说愁的摩登痕迹。他有一本散文集《传说·信康》,我决定谐音套题,使用《解说·信康》,做这篇日本新艺术论的题目、并用此来浅探——与中国比较不仅不同且大异其趣的,日本的艺术之一角。

  我和冈林信康之间,我想最成为纪念的,是他为日译本《北方的河》写下的封面文字。甚至那日语译文已经无关紧要(我更希望人们读原文),宝贵的唯有这一段话,它是我们之间的一次——相互理解的交换。

  而我,无论是1986年的《绝望的前卫》或1991年CD《信康》的《解说》,再至《骑上激流之声》《艺术即规避》,以及后来的《音乐履历》可惜,除了伊藤一彦翻译的《绝望的前卫》得到了他本人的阅读和喜欢;其余诸篇都没有得到他对原文的阅读。

  若是有朝一日,冈林信康终于发现不学中文不行、或者他的孙子学了中文读懂了我的评论一我们的交流,才能算告一段落。 ——日本歌手冈林信康,他不但是我的亲切兄长,更给了我一个完整的、现代主义艺术的例证。

  2008年1月,三稿

  2008年8月3日星期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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