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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拔草的工作不会白干。像我的父亲充当舅爷的儿子为舅爷摔盆、打幡就会得到马和骆驼一样,我也会得到舅太太的赏赐。舅太太有个楠木匣子,里面装满了金玉珠宝,是舅太太的陪嫁。闲了无事,舅太太就会把它们一件件取出来,摊在炕桌上让我挑选。我在当时是属于那种有眼不识金镶玉的角色,在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中专拣闪光的拿。舅太太从一堆中拿出一个不圆不方的珠子给我,说这是传世的宝贝,我是木命,戴着它最合适。我真看不出这个乌里吧唧的珠子有什么特殊,在我的眼里,它和我玩的抓子儿没什么两样。后来我把它拿回家,父亲见了大吃一惊,说这是一颗避火珠,一共有两颗,一颗在宫里的藏书处文渊阁。一颗在瑞郡王手里,现在,本是瑞郡王六格格的舅太太把它赏给了我,足见对我的喜爱和器重,要好好保存着才是。母亲很珍重地将珠子收了,说这件宝贝只属于我一个人,将来我出门子的时候她会把它作为嫁妆让我带到婆家去。长大以后,这个珠子随着我到了陕西,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并没有遇到什么与火有关的事情,于是它就一直是个很普通的石料珠子,我的孩子把它当做弹球玩耍,不知滚落何方,自此失去踪影。这都是题外话。

  舅姨太太手里似乎没什么匣子之类,舅姨太太那儿只有书,我极少到她的屋里去,为的是回避那可怕的满文。这天早晨,田姑娘告诉我舅姨太太的黄鸟死了,我就跑过去看死去的黄鸟,以便回家将情景对老四细细学说。

  舅姨太太正哭着为黄鸟写悼词,悼词的呜呼哀哉显示出她的悲痛。田姑娘给身体虚弱的舅姨太太端来藕粉,劝舅姨太太节哀。舅姨太太说,我留不住儿子,连只鸟也留不住,我往后是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田姑娘说,您怎么能这么想,您有儿子啊,您对宝少爷的好处宝少爷自然明白,我看得出,他心里也有您,他走的前一天,捂着嘴在您的窗户外头站了足足有半个时辰。舅姨太太说,我要知道他有走的心思,怎么也不会让他一人回东套间。田姑娘说,宝少爷无论走到哪儿都会想着您,他初进王府的时候大字儿不识,在您的手底下只两年的工夫,满、汉文兼备,这恩德够他受用一辈子,他能忘得了您?舅姨太太悲切地说,我不是郡王的格格,也没有煊赫显贵的娘家,没有使用不尽的财宝,我是罪臣的女儿,除了宝力格我什么也没有,宝力格一走,把我的心都掏空了。我还能活几天?只怕到咽气的时候也见不到他了,这是件让我死不瞑目的事儿……我看着舅姨太太大而凸出的眼睛,就想,这样的眼,真见到宝力格了,也未必就能瞑目。在舅姨太太的房间待了一会儿我就明白了,舅姨太太不是在哭鸟,而是在哭她自己,跟黛玉葬花一样,她的悼鸟词也是在悼她自己。也是啊,舅姨太太除了写写悼鸟的词以外,还能干些什么呢?舅姨太太让我把鸟埋在黑枣树底下,说可怜这个小生命跟了她一年多,挨了不知多少药熏,受了不知多少凄苦,活活是受罪来了。往后她再不养什么鸟了。

  可怜的舅姨太太。

  七

  三十晚上,我随着两位舅太太把舅爷的神牌由银安殿请回来,供奉在厅里,与神牌同时供奉的还有舅爷的札萨克多罗亲王封册。封册是银质镀金的四页金册,有小金环连接。像书页一样可以翻阅。上面镌刻着:

  大清皇室札萨克多罗亲王赫尔札布之藩封仍将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这是满、汉两种文字,文首有光绪的御玺。这个封册,舅爷死后本应交回宗人府去,爵号由王爷的儿子承袭时将打造新册发还,但舅爷去世时溥仪的小朝廷已经垮台,封册无处可交,只好由舅太太收藏了。这是名分和地位的象征,是札萨克多罗家几代人勇猛、忠诚的印证,但这一切却在舅爷的身后画了句号,这是舅太太最不能认可、最不能甘心的。她把希望寄托在由草原挑选来的、有着纯正蒙古血统的义子宝力格身上,当然,保留封号已不可能,但保留传统与辉煌则是她一代福晋的责任,她要将家族的力量、家族的精神赋予宝力格,正如封册上说的,要“代砺河山以垂永久”。

  代替宝力格出现的是他的生辰八字。生辰八字写在一张黄纸上,压在亲王封册的下面,物与物的连接完成了一种象征性的接续,也就是说,儿子宝力格和他的亲王父亲在年末的这一天相见于镜儿胡回3号的家中。

  吃过年夜饭就该守岁了,两个老太太在灯下寂寞地相对而坐,彼此无言。猴子三儿蜷缩在桌下打瞌睡,三儿的脖子上用红绳拴着几个铜钱,那是舅太太们给的压岁钱,意为用铜钱压住岁月,长生不老。我的脖子上也有铜钱,与三儿不同,作为价值的代偿还有几颗玛瑙。宝力格的八字上也有钱,她们也要压住他的岁月,将他永远留住。舅姨太太说,过了今天他就二十七了。舅太太说,不对,是二十八,宝力格是属猴的。舅姨太太说,我初次见到王爷时王爷也是二十八,这一晃儿,儿子竟也到了父亲的岁数,除夕是回家的日子,说不准今年他会回来。舅太太说,外面再好,哪儿有家好,特别是我们这样的人家儿。他在外头都看明白了,自然会回来。舅姨太太让田姑娘今夜不要睡觉,时刻留心着街门。等候着宝力格。田姑娘说这个不用吩咐,她一整夜都会候着的。舅太太又让我到外面去制造些响动,她说。王爷在的时候,过除夕人人都要放炮,一进子时爆竹声如轰雷击浪,彻夜不停,那是什么气势!到如今咱们再不济也不能如此冷清。我说,这该是宝力格舅舅的事儿。舅太太说,你就是宝力格舅舅。

  我遵嘱来到院中“弄些响动”,鞭炮是由家自带来的那挂小鞭,母亲体恤我到底是个丫头,不敢将哥哥们放的“二踢脚”、“老头花”一类的壮观之物拿到镜儿胡同来,拿来我也不敢放。我在廊下半天点燃一个小鞭,啪的一声,一瞬即逝,不惊人,更谈不上气魄。连自己也感到很没劲。这时西南方向的夜空泛起一片红光,转而又变绿,接着传来劈劈啪啪的爆响,那是我们家的孩子们在放焰火。我本来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却被弄到这儿充当了什么宝力格,我想,如果明年他们还让我来,我也要像宝力格一样:逃跑!

  站在廊子上我向屋里望去,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仍旧在烛光里坐着,依旧是相对无言。她们默默地看着那个金光闪耀的封册和那张写有生辰八字的黄纸,正努力熬过这漫长的年夜。烛心在燃烧,三儿在睡觉,田姑娘已经离开,到前院守门去了。除夕之夜,王府内重门寂寂,屋宇沉沉,两个老妇人、一盏孤灯,构成了难言的风景。突然,摇曳不定的光焰变大变亮,放出了五彩的环,我看见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随之兴奋、紧张,她们一动不动地看着那灯,大气儿也不敢出了。灯心结了一个大灯花,又迸出一片明丽的光,继而火焰变小,变暗,变得奄奄一息、飘忽不定,随着光环的消逝,舅太太和舅姨太太也沉浸在昏暗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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