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采桑子 | 上页 下页
四一


  田姑娘进来为我铺床,她说,格格睡吧,你听外院有老头咳嗽呢,狐仙都出来了,时候不早了。我说,我不怕狐仙,不就是老狐狸吗?哪个大宅门儿里没有几只狐狸?它们是家神,不害人,我还管我们家的狐仙叫二哥呢!田姑娘说,天底下有几个像格格这么胆儿大的,难怪格格命里有三个阳。就是那个宝少爷一人住这间屋子还害怕呢,他得点着灯睡,要不不敢闭眼,我跟他说你在野外什么没见过啊,在这院子里怕什么呢?他说他也不知道。老福晋怕他夜里点着灯睡容易走火,就把王爷的照片挂过来了,说王爷的一身正气,王爷的顶戴花翎,是可以避邪的。谁知宝少爷还是不敢睡,他每天临睡前都得把王爷的照片翻过去才敢钻被窝,这个事儿到今天我也没敢跟老福晋说。我说,舅爷英姿焕发,器宇轩昂。怎么会让宝力格害怕呢?田姑娘说,我也老琢磨这件事儿,思虑来思虑去,我想,八成……出在宝少爷身上。宝少爷本身就邪,你没见过他,你当然不知道他那神情,他的眼睛老是直的,老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老没个笑脸儿,我一直怀疑他人进了王府,魂儿却让科喇奉沁的喇嘛扣住了。我说,会有这样的事儿吗?田姑娘说,怎么没有?王爷殁了以后,福晋们要过继个儿子撑门立户,当时不少宗室子弟都思谋着过来给福晋当儿子,好继承王府这偌大家当,福晋哪里敢沾?依福晋的意思,还是在王爷的封地挑个蒙古孩子。王爷是蒙古人,孩子是蒙古人的后代才是正理儿。消息一传出,科喇奉沁的贵族子弟争相竞选,最后由大喇嘛和大管家出面,挑出头人的儿子松拉嘎送来京城,让福晋过目。没想到两位福晋选儿子的时候没挑中喇嘛送来的世家子弟松拉嘎,而是挑中了大管家身后的奴才宝力格,原因是宝力格明眉朗目,长得很像去世的王爷,为这,喇嘛和管家都很不高兴,他们认为老福晋刚愎自用,我行我素,办事忒没谱儿。自那以后大喇嘛再没来过,大管家也再没来过。留下个宝力格也只留下个壳儿,把魂儿还带走了。

  田姑娘走后,我很久睡不着,我想,宝力格被送进王府与我被送进王府真是如出一辙地近似,宝力格走了,我还留在这儿,原因在于宝力格是背水一战,我却有退路……

  夜深了,风起了,树的影子在窗上摇动,天气变得越发地寒冷。冻得我难以入睡。棉被厚而硬,散发着呛人的樟木箱子味,使人越发地精神。外院传来夜猫子的凄厉哀鸣。顶棚上有老鼠在游戏。

  ……我听到笃笃的声响,是花盆底鞋的木底踩在方砖地上的声音,那声音先在厅内迂回,继而渐近,在门口停顿,最后进了东套间。我把身子往里缩了,细眯着眼观察动静。来人是舅太太,舅太太做旗装打扮,挽着旗髻,插着扁方,身着淡色长袍,款款向我走来。在家就听说过舅太太有秉烛夜游的习惯,朱子有训,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本不足为怪,却没想到老太太还要做这种装束。不人不鬼,极像是银安殿神牌上走下来的人物。我屏住气息装作熟睡,但看老太太做何举动。

  舅太太在我的床边坐下来,俯下身静静地看着我,她看了很久,也很认真,她的鼻息吹在我的额上痒痒的,可我不敢睁眼也不敢动,任着她去看。我的心里很害怕,不知道她想干什么,我感到近在咫尺的这个老妇人远比外面咳嗽的狐仙要恐怖得多,可恶得多。后来我感到舅太太不是在看我,不是在看金家众多孩子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舅太太在想事,她的思路已经跑得很远,跑到我的想法所不能追及的地方。

  太可怕了!

  舅太太夜夜都来,这造成了我睡前的精神紧张。小小年纪便开始失眠了。严重的睡眠不足,使我神情憔悴。过罢年蔫蔫儿地回到自己家,母亲为我的状况感到担忧,感到不解,刘妈就会再一次说起她的王府阴邪太重的观点,劝阻母亲来年别把我往镜儿胡同送。母亲照旧是叹息。

  宝力格大概与我有过共同的遭遇。

  六

  我在王府的一件很重要的工作是拔草。

  前院银安殿前的草已经长疯了。我必须在大年三十前的几天里从大门到银安殿、从银安殿到东院垂花门清出一条路来。为的是迎接舅爷回家。按北京的老风俗,三十晚上诸神下界,祖先的魂灵这时也要回家过年,三十的祭祖是过年极庄重的仪式。拔草是件力气活,特别是拔冬天的枯草,更非我这个小丫头所能胜任。北方的腊月。朔风猎猎,滴水成冰,连寒鸦也冻得没了踪影,这样的天气里只有我一个人在那空旷的大院里劳作,手上冒出了血花,身上沾满了蒺藜狗子,如此“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大概为贵族出身的舅太太所独创,是城里平民百姓人家的女儿所难经历所难理解的。也应该感谢那样的经历,在几十年以后我被下放农场改造的漫长生涯中,之所以并不觉得太苦,与幼时的经历不能说没有关系。后来所操的活计像银安殿前那样艰难的毕竟不多。我问过舅太太,拔草的活儿为什么不找外头的人来干,偏偏要让我干。舅太太说,这样才显得咱们的心诚啊,这样你舅爷才会高兴,你知道吗,清明上坟的时候从来都是子孙们亲手为祖宗修坟、添土的,没有谁到外边雇人。按说这个活儿应该是宝力格干的,宝力格不在,咱们总得找个临时替他的人,你的哥哥们都太浮,姐姐们又太娇,你最合适。

  我原来是在替宝力格受罪。

  在王府的大院里。在没我半人高的荒草中,我默默地劳作着。要不是怀着对墙上那位英武男人的倾慕,我想我决干不了这活计。手被蒺藜扎烂了,冒出了血花,脸也让硬风吹出一条条皴裂,鼻子冻得通红,眼睛不断地淌泪,那情景。大概跟庙里受苦受难的小鬼儿差不多。

  王府的大门沉沉地关着,将这荒草、这寂寥、这荒败、这寒天冻地结结实实地封锁起来。没人知道我现在在干什么,也没人亲切地把我揽在怀里,温暖地叫一声“丫丫呀——”偌大殿宇前只有我,一个命硬的我。抬头望,冬日的天空一晴如洗,天色蓝得发暗,让人怀疑那不是天,而是天以外的其他什么东西。发白的太阳照在银安殿绿色的琉璃瓦顶上,泛出同样的白光,那光与我嘴中呼出的哈气融在一起,使得隆冬的气氛变得更为坚冷肃杀,让人无法回避,无处躲藏。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