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采桑子 | 上页 下页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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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一出喉,四座惊奇,互相打问,确认是金家大小姐,方有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父亲听了大格格的唱腔一时也蒙住了,一段时间的练习,大格格的嗓音、唱法竟然大变,变得宽阔婉转,深沉凝重,实实地托出了角色的富足、沉稳、多情、善良。大格格圆润的嗓音,那些裹腔包腔的巧妙运用,一丝不苟的做派,华美的扮相,无不令人感心动耳,加之那唱腔忽而如浮云柳絮,迂回飘荡,忽而如冲天白鹤,天高阔远;有时低如絮语,柔肠百转,近于无声,有时奔喉一放,一泻千里,石破天惊;真真地让下头的观众心旷神怡,如醉如痴,销魂夺魄了。董戈那琴也拉得飘洒纵逸,音清无浊,令人叫绝,有得心应手之妙。琴声拖、随、领、带,无不尽到极致,如子规啼夜,纡曲萦绕,如地崩山摧,激越奔放。琴与唱相糅,声中无字,字中有声,如风雨相调,相依相携;如水乳交融,难离难分,感人至深,使人如入化境。父亲说,没想到董戈拉得这样地道,以前真小瞧了这小子。瓜尔佳母亲说,大格格唱得也出奇的好,像换了一个人儿。老七说,关键是两个人配合得默契,难怪我大姐不让我拉。厨子老王说,这水平,名角儿也比不过!宋家太太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东张西望,向周围关注,以让人们知道台上的美人是她未来的儿媳妇。至于那位警察,则只张着大嘴,目不转睛,死盯着台上,清音袅袅中,那魂魄整个地走了。 整折戏没有饮场的干扰,一气呵成,连贯完整,不拖泥带水,使人觉得干净利落,极富艺术感染力。演出完毕,掌声雷动,喝彩不绝,盛况空前。宋家公子送上一对大花篮,摆在台口,艳丽夺目,大格格谢场三次,观众仍不让下。有人说,金家小姐谦恭谨慎,敬重角色也敬重观众,不似有的人只知在台上撒娇摆阔,极尽显摆之能事,人家这才是大家风范,才是真正的有谱儿。大格格听了这话,心里不禁感激董戈,四下寻找董戈,却已不知所去。回家时,剧场外观众皆欲一睹大格格之颜色,人头攒动,骈肩重足,途塞不能举步,多亏有那些警察维持秩序,持枪荷弹,趟开一条人胡同,才使我的大姐得以进车。 当日宋家在万国饭店为大姐举行庆祝酒会,金家的人除了瓜尔佳母亲和有病的二娘张氏以外都去了。瓜尔佳母亲还是不能和那个暴发的警察家族一起在大庭广众当中平起平坐,她那傲慢独尊的禀性是轻易不会向任何人退缩的,特别是对宋宝印这样在官运上正走红的“无名鼠辈”。 酒会上,宋家太太在众人的夸赞中连干数杯,面色红润,说大格格为他们老宋家可是争了脸面,又说还要给大格格置两套上好行头,以备下回再演出。大格格让这位太太闹得坐亦不是,站亦不是,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去。席间不少人是为听戏而来,大家让大格格再唱一曲,拗不过众人情面,大格格只好强提精神,再润歌喉,待要开唱,才发现操琴的董戈并没有跟来。警察大怒,让两个手下去家里拽,父亲说算了,说来饭店开庆祝会本来就没叫人家,何苦又到人家家里去兴师问罪,归根结底还是我们不对。警察说,他是个打杂的,他得随时伺候着,哪有跑不见影儿的道理,×他姐,明天就打折了他的腿! 听到警察这粗俗的叫骂,这不讲理的犯混,我的大姐脸色一时变得煞白,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当下就要走,被我母亲悄悄拉住,说怎么也得给我父亲和儒雅的宋公子一个面子,她这唱主角的走了,下边的戏让别人怎么唱呢。大格格想想,留下了,接下来是让老七操琴,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唱了一段《女起解》,就算应了差事。谁都听得出来,大格格的这段戏唱得真不怎么样,连那个不懂戏的警察也听出不是味儿来了,他用惊异的眼光看着大格格,大格格的脸越发变得难看。偏偏这时不谙世事的老七又多了一句嘴说,还是要董先生来拉才好,董先生熟悉我大姐的路数。警察对他的儿子大声说,明天把那个姓董的给我开了,他好大的架子,我让他的脑袋还在肩膀上长着就是很便宜他了!宋三公子诺诺,看了一眼大格格,没说什么。 那天晚上,大格格回来得很晚,回来后照直回到自己的房里就睡了。第二天,她母亲问她晚上干什么去了,她说去了南城。瓜尔佳母亲说,你是去了董戈那里。大格格说是。瓜尔佳母亲看着女儿,叹了口气,娘儿俩就愣愣地在屋里坐着。半天,大格格说她从来没见过那么困难的人家儿,穷成那样,还能把心搁在琴上……瓜尔佳母亲说,其实人活得都不容易,像咱们这样不愁吃不愁穿的人家儿,不多。大格格说,往后董先生再来咱们家,咱们得按钟点给钱,不能亏了人家。瓜尔佳母亲说,只怕他不要,以前也给过,他说不能拿双份。大格格说,他医院的差事让那个警察给蹬了,他现在是走投无路了。 六 后来,董戈就隔一天来我们家一回,大格格问他前一天去做什么了,他不说,很长时间以后大家才知道,他是到崇文门里的麻家杠房去给人做吹鼓手了,挣俩吃俩,挣仨吃仨,以维持娘儿俩的生计。吹鼓手的生涯是很凄惨、很低贱的,为世人所看不起,董戈隐瞒他的行径也情有可原。他到我们家来拉琴,从来都是穿长衫,从来都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将前一天的风尘扫荡得不见一丝痕迹,看得出那长衫都是前一天压平了的,想必是他母亲帮他做的。厨子老王爱听他的琴也爱听大格格的唱儿。拾掇完了饭就蹭到大格格院里来听戏。有一回他包了几个剩馒头,想让董戈拿回去给他们家老太太,又怕董戈面皮薄,寒碜了人家,在院里出出进进几趟,不知怎么办好。我母亲见了出主意让老王在没人的时候偷偷塞给他就是了,老王照我母亲说的做了,董戈果然没再推辞。这往后,老王把爱戏的心都放在救济董戈上,在他的权限范围内,米面油盐什么都送,有时还故意把饭往多里做,肉包子一蒸蒸十笼,全家人吃两天也吃不完,明摆着是要送董戈的。对此,我父亲和母亲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知道,董先生是个孝子,对于孝子,怎么着都不过分。 董戈来了,几乎没有多余的话,也不提他和他母亲的事情,只是拉琴练唱,神情圣洁而专注。他把与大格格练唱看做是一种艺术享受,一种对严酷现实的逃避,一种心思独驰的追求。董戈的到来对大格格来说也不啻是一个节日,大格格只有在董戈到来之后才快活,才能找到自己,才觉得充实酣畅。看得出他们彼此深深地依恋着对方,这种依恋诚挚而痴迷,谁是琴,谁是董戈,哪个是戏,哪个是大格格,分不出来了。他们已经没有了现实,艺术的唯美性在他们之间表现出来的深刻共识与和谐,实在是一种诗化了的感受,这让每一个艺术家着迷的同时也蕴含着悲剧的到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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