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严歌苓 > 一个女兵的悄悄话 | 上页 下页


  这样一想,我更希望他们把我找到,由别人鉴定一下:我是否活着。我不相信自己的鉴定,好比我不敢自己下结论说自己是个绝对的好人一样。

  我做过无数好事,但我不一定是个好人;我还在转各种念头,但我不一定还活着,两者是同样道理。

  蔡玲一边哭一边用手在石堆里刨。在那儿是挖不出什么名堂的,假如你再前进几步,就会刨出我的一堆头发。

  我的头发又黑又密。有次洗完头,我站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北方偷偷把我画下来,还给画取名叫“穿黑蓑衣的姑娘”。他准备拿这张画去投稿,结果被孙煤撕了。其实画的是背影,不知她凭什么咬定是我。我早上说过,孙煤的感觉很神秘。

  当然,徐北方现在失去了画一切人的自由。他闹得太过火了,居然亮出一杆真枪来,还把枪口朝一位首长脑瓜子比划,这下性质就变了。按待遇他该送军事法庭,但另一位首长说造成他行凶的原因很复杂,不能单方面追究责任,先把他关进警卫连小黑屋写几天交代再说。宣传队派人去送东西,问他什么话他都回答:“他妈的!”

  “喂!你们看!”蔡玲果真刨出东西来:“一只鞋!”

  那是我的鞋。

  “证明她肯定在附近!”

  我突然听出来了:做出如此英明判断的人是孙煤!我的班长,我的情敌!她差点当上电影明星已离开宣传队快一年了,她怎么会来这里,来救我?”

  “咱们分头找吧!”有人说。

  “天这么黑,瞎找能找出个鬼来呀!”有人又说。

  “对,明天天亮再来找吧!”一大群陌生人说。

  只有蔡玲还在卖力地刨挖。她又刨出我另一只鞋子。似乎坚持刨下去,就能把我一部分、一部分地刨出来。她呼哧呼哧的喘息几乎就在我耳边。

  这回我说什么也得喊出来。我张大嘴……

  “蔡玲!你先别挖,我好象听见什么声音!……”孙煤说。

  大家都静下来,听我往外猛呵气,我的嗓子眼就这么大本领了。

  “什么声音?……什么声音也没有哇。”

  “别说话!”蔡玲说,“我好象也听见了,好象有人哼哼!”

  那是她听错了,我可没哼哼。

  “不是哼哼,我听见的是喘气的声音!”孙煤坚定地说,“再找找!分头找找!”

  “我明明听见有人哼哼!”蔡玲趴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她刚刨的坑上。

  想必人们是散开来寻找我。但很快又都失望归来,说压根没有任何声音。有几个人几乎从我身边绕过,如果他们费心稍微找得仔细些,也不至于漏下我。

  天是黑得愈加浓重了。我身上这棵树不再抖索它的枝叶,一切都静下来。大自然象在酝酿新的阴谋,万物都在心惊肉跳地等待着……

  “天变了,搞不好还要下雨……”

  “我听人说,天亮前这里还有一场泥石流。”

  “那我们怎么办?……”

  起初这议论声像窃窃私语,渐渐明朗起来,似乎这没什么不光彩。说明白些,他们不愿陪着我在这危险区域待下去。我也认为这想法正常极了:为一个死得差不多了的人,何必让一群年轻生命冒恁大险?

  不过你们一走,我会好孤单好孤单。

  看来他们认为我死定了,拿着我的一双脏极了鞋——作为我的凭证——走了。那双鞋将代表我参加我的追悼会,一定是这样。

  他们撇下了我,我好难过好难过。我已经连张大嘴喘粗气的力气也没了。我认了。

  “别……我真的听见了!”蔡玲显然被人扯将起来。

  “我肯定听见了!是陶小童的声音!”

  “要发泥石流了!”许多人劝她。

  “再找找……”

  孙煤突然说:“别吵,听——是不是喘气声?”

  我哗哗地流着泪,因为我的嗓子眼好象有了点要发声的意思。我感觉到了。

  “陶——小——童!”

  我纳闷我怎么会发出这种声音,象虫叫,又细又沙。但我毕竞不是一声不吭了。

  “陶——小——童——你——在——哪?”

  蔡玲用她宽厚的女中音叫道。这个黑夜,一位女中音歌唱家诞生了,因为她苦练了若干年,终于在这一刻领略了歌唱要领。她现在的声音光滑圆润,听上去回肠荡气。过去她一张口,她的声乐老师就说:“你的声音象一团肉。你永远也找不到位置!”她为“一团肉”的嗓音曾哭得死去活来。可就在这一刹那,她成了歌唱家,找到了他们那一行最重要的“位置”。

  我继续用尽全身力气,让嗓子发出虫叫。

  人们兴奋了。我这点可怜又可怕的声音捉弄得他们东跑西奔,一会儿说声音在这边,一会儿说好象在那边。

  我使劲“叫”着。好象新学会一样把戏,兴致很高地抓紧练习。

  “陶——小——童!”

  蔡玲,你回去就这样喊给你老师听听,他保准心花怒放。我快不行了,每“叫”一声,元气就耗掉一部分。我听见有人朝我的方位走来……

  “陶小童!你在这儿吗,陶小童?……”

  你来晚了,班长。我感到身体深深地往下一坠,世界和我不再有什么关系。就这样,我死了。没错,这才叫真正的死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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