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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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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什么像大兵? 我从来没接触过大兵。他说着,手又搭回我肩上。风从西北方向来,他的脊梁找着风口。他和我离得近极了,相互的呼吸都受些拘束。他说:这样你还冷吗?我摇摇头,看见他的马尾辫梢给风吹得很乱。我大体上估算出了他的年龄:他与我该是同龄。 我说:我当过大兵。 他看我一眼,没把它当真。他刚才说我像大兵的时候其实是把那个可能性排除了。 真的,当了四年大兵。 是吗?一定是奶油兵。他还是不拿它当真。同不少美国人一样,他认为实在当不了别的才去当兵。他笑着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当军官了。 有意思。他说:挺有趣。 你不信? 我信。 我手枪打得特准,也打过卡宾枪。上过前线,搬过尸体,喝过钢盔里煮的鸡汤。除了杀人放火,我什么都干过。 他看看我,意思是:就你?! 我还发现了一个快死的伤兵,下巴被打没了,爬满了红蚂蚁。怎么样,不是奶油兵吧?我感觉他搂在我肩上的手松懈不少。我奇怪自己竟让这个叫里昂的人了解我这么多。连安德烈都不知道我的戎马生涯中有这些血淋淋的细节。我是特别信任这个萍水相逢的男子,还是在虚张声势,让他明白我是可以张牙舞爪的,一旦他动我什么不良脑筋,收拾我可不怎么省力。假如我对他的坦白出于信任,我是哪里来的这份信任? 只因为他和我同是黄皮肤黑头发?同样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所干的是什么艺术?同样在挣扎着付房租吃饱饭从而可以从事一种无聊从而把这无聊当做高贵的情操?……这个荒寂的深夜,给了我们天涯沦落的假象。这假象掩去了我们彼此陌生的事实。 他迅速看我一眼说:能看得出来。 我问他看得出什么来。 他说:你是个大兵。 你讨厌大兵? 我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讨厌。他搂住我的臂膀恢复了自然。他笑笑:可能大兵会好些,不那么麻烦。 我问他指的是什么麻烦。 他说:你知道的——女人都很麻烦。他深喘一口气,胸脯挤了我一下。不过换一个人,肯定认为你很乖——穿这样一件雪白衣服,牛仔裤一尘不染,好像天下人只剩了你,也轮不上你去打仗。可是我看得出你很强,他改口讲英文:你是块啃不动的饼干。 你骂人吧?我大声说。 看你怎么理解了。也在于谁来理解。有人喜欢啃不动的饼干,有人讨厌。对于喜欢的人,就不是骂人。 我笑起来。我这种笑法十五年前就停止了。我看见自己的笑在寒冷中形成久久不散的一团白雾。这个夜晚把我弄得有些反常。极其反常。 一小时零十五分过去。我和里昂同时听见一台拖拉机的声响由远而近。两分钟之后,那响动震得空气都哆嗦起来。里昂说:来了。从停车场进口处,一辆六十年代末的巨型凯迪拉克开了过来。它是银灰色,不像是漆,而像是原始金属就那样一丝不挂地袒露着。它气势磅礴地转了个弯,仿佛它是艘航空母舰。它的造型带有侵略性,人对宇宙和海洋的扩张狂妄,就在这形状中。车窗被摇下去,一个嗓门从里面射出来;他妈的里昂,除了你还有谁了!…… 车近了,我看见驾驶这个不可多见的怪物的是个娇小的金发女郎。她旁边坐的是个壮硕的中国男人,操着北京垮音极重的英文。 里昂说:知道你就会迟到!你有不迟到的时候吗?他双手拉住后车门,整个身子向后倾斜。门沉重地开了,他比划着请我上车。嘴都没闲着:你恐怕参加你自己的葬礼都会迟到! 我们做爱总得结束吧?你打电话来的时候,我们正做到一半!壮硕男子说。他调转过身,正面朝着我和里昂,伸一只手过来:海青——大海的海,青天的青。我握了握他正方形的手掌,说了句非常高兴认识你之类的礼貌废话。 驾车的金发女郎也朝我扬扬手,问里昂:收到我寄给你的生日卡了吗? 里昂说收到了,谢了。 海青后背朝着前方,两个胳膊肘平趴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他笑着说:不告诉我名字没关系的。我完全理解——里昂这小漂亮哥儿常常在街上勾搭无名少女。 里昂笑嘻嘻地说:你闭嘴。 海青说:真的真的,他勾搭成功了,就领到我那里去开房间。 我说那你可是间接地祸害少女。 海青洪亮地笑起来。里昂看我一眼,像是我很给他面子,这么开得起玩笑。海青的五官相当端正,脸形也不错。他和里昂一样,梳根马尾,只是他的马尾比小手指还细,因为他的头顶彻底秃光了。 唉,她到底是谁?我正经问你啊。海青对里昂说,不是你女朋友吧? 女朋友怎么了?女朋友未来时。里昂说。 海青马上转身回去,拍拍金发女郎的肩膀:嘿,听见没有,里昂今晚是什么艳福——一个过去的女朋友,一个未来的女朋友! 金发女郎从后视镜里看看我,温柔得很。她穿一件黑色的大毛衣,很可能是海青的,领口太大,她一个肩头露在外面。她的金发不像其他美国女性那样闪着清洁的光亮,它像是有些起粘。她抿嘴朝我笑一下。里昂怎么舍得这么温柔美丽的小姑娘,让她落到侉头侉脑的海青手里去了?在她的目光离开我时,我突然捕捉到什么:同情。仿佛她的潜语是:我受完了,现在轮上你了;又仿佛是:你要好好待他。你会好好待他吗?…… 里昂靠在椅背上,眼睛看着飞快刷过窗口的灯火。对于我,他似乎是说得过去了,为我找到了这一夜的避难所,并且有海青七拉八扯地和每一个人说话,他也不必再尽职地和我对话。他和我之间有了种奇怪的距离。我很快发现他和所有人之间都有这个距离,它给了他一副挑剔的,抑或是大度的神态,局外地听着看着周围的一切,似乎不懂所有人在热络地交流什么,是什么使这些蠢话变得有趣,而他对一切热络的愚蠢都可以海涵。他就这样把海青、我、金发女郎之间的蠢话听进去,含着轻蔑的微笑,允许这些蠢话进行下去。 海青要照顾前后都有听众,因此音量放得很大。他说:里昂你知道吗?王阿花找了个工作,上星期三去面审了。你知道工作是干什么的吗?就是在台灯罩上画工笔画。画一个灯罩十二块钱。不错吧?其实画一个要不了一小时。王阿花眼睛都画成斗鸡眼了,阿花对吧?他拍拍金发女郎的肩。 我这才明白过来,金发女郎的名字叫王阿花。 海青说:怎么样?王阿花这名字棒吧?是里昂勾搭她前期为她起的。他又说:阿花,我沾你的光,今年冬天可以享受暖气了。唉,里昂,你上次出车祸的钱,什么时候保险公司才能赔给你? 里昂一声不吭。 你小子是不是已经把钱贪污了?告诉你,你不还我我只好一直让王阿花画灯罩画下去。她毕业作品画不出来你的罪过。阿花,你心里有数:谁是真正的吸血鬼。 里昂说:你们那儿有吃的没有? 王阿花说:有,海青说:没有。俩人同时开口。然后海青说:王阿花就这点没劲,除了实话什么话都不会说。 王阿花是个寡言的女孩,同意什么不同意什么都是笑笑。但从她的笑中你看得出她的同意和不同意都是多么肯定,多么执拗。 进了海青和王阿花的家,我发现它是个旧仓库,非常辽阔荒凉,天花板有两层楼那么高,窗子巨大,上面有无数块玻璃。一些玻璃碎了,被三合板取而代之,没碎的玻璃全成了铅色。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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