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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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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他定定地看着我—— 似乎必然有一场悲惨的失散,至少得有个名字去开始广漠的苦寻。 然后我告诉了他我的姓名。 他看着我:你没有英文名字吗? 我说:没有。 他说:谢天谢地。他声音很低,面孔也转开了去。完全是他自言自语不留神嘟哝出声音来的。 车门帷幕般的,带一丝老奸巨猾的迟缓在我们面前打开。他先我一步迈进寒夜。我紧随他身后,竖起衣领,手缩进袖管。他对寒冷似乎很麻木,领口的纽扣都不系。他走到一排公用电话前面,其中百分之七十的电话被拆掉了,他语气平淡地向我解释:那些毒品贩子一般就在这个时刻,在这些电话上办公。因此警察把电话拆了。他边说边伸手去上衣口袋摸索,然后又去摸裤子口袋。我赶紧递上一枚二角五分硬币,托在掌心,捧给他。他却弓下腰,从旧牛仔靴的鞋帮里摸出一小卷钞票,里面裹着几个硬币。他像是完全没看见我动作中的讨好。我要他明白我彻底落在他手里,我是自找的要同他沦落天涯,他可得好好待我。 车站被灰色的灯光照得通亮。一切都带着冰冷的清晰。所有墙上,柱子上,椅子上狂舞的涂鸦都在这冰冷透彻的能见度中显得格外生猛。悬在候车长椅上方的电取暖器尚未关闭,在银灰色空间聚起一蓬蓬橙黄光晕。有两张长椅上暖洋洋躺着两个流浪者。他们的姿态和神情是夏威夷海滨浴场的。大概是他们俩拧开了所有取暖器。他们要抓紧时间在警察把他们驱人寒冷之前豪华地暖和一回。 电话在一分钟之后才通。对方显然不高兴在这样的寒夜中被打扰。里昂连央求带威胁,最终总算协议达成。他对电话大声说:你要敢晚过半小时我踢你的腚!挂上电话他转脸对我说:好了,他们马上来接我们。 他们是谁?我问。 跟我们一样的艺术瘪三。似乎他看出我想顶撞他:谁是艺术瘪三?!他说:恐怕你只把我看成瘪三,拿掉前面的修饰词“艺术”。我说对不对?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这瘪三前面也冠有艺术两个字? 我看见你笔记本上有一页写:塞万提斯时代的骑侠小说影响。 你怎么看见的?! 从玻璃窗里看见的。他看出我做好一切准备,驳斥他“并非存心”的辩解。他马上来一句:我就是故意看的,我从来不会无意间看见什么;只要我无意识,我什么也看不见。 你倒蛮诚实。我向他慢慢点着头,笑得老谋深算。 一流骗子必须是超级的诚实。我的朋友都这样,一会儿你就看见了。 你是画画的? 他们俩是画画的。就是要开车来接我们的两个朋友。一个是我过去的女朋友,另外那个是她眼下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我的至交,从画画改行,搞装置艺术。懂什么是装置艺术吗?他见我摇头,又说:知道马歇尔·杜香吗?…… 我觉得我可不能这么土,对什么都摇头,便含混地“嗯”了一声。他很深地看我一眼,把我的无知一眼看到底。他说:马歇尔·杜香是装置派大师,观念艺术的首创人之一。我的朋友就想哪天变成马歇尔·杜香。我打击他,想变成马歇尔·杜香就已经不可能成马歇尔·杜香了。 我们并肩走出站口。他见我冷得缩作一团,脖子也消失了,便将一条胳膊搂过来,让我的右肩贴着他瘦骨嶙峋的左胸。这样没给我添多少热度,但是个令人暖和的意念。抑或说,是种非物质的暖和。 我想他一定比我年轻。我偷偷看一眼他毛茸茸的鬓角。 你不是画画的?我问。他的气味远淡,似乎很久很久以前,他有段很短暂的抽烟或抽大麻的历史。 你为什么认为是艺术瘪三就一定去画画?他说:我是弄音乐的。 真的?! 他一眼看出我的美好误会,马上说:唉,不是写那种奶油音乐的!他停顿一会儿又说:你看上去是听门德尔松的那种人。或者威尔第。 我说他过高估计我的品位了。他间我喜欢什么音乐。我说眼下我最喜欢没音乐,喜欢耳朵里清静。我问他到底搞哪一类音乐,他指的奶油音乐范畴怎样划。他却打听起我的行当来。 没等我回答,他说:你要是真是学文学的,你可惨了,连在地铁站里拉拉琴,挣个小钱的机会都没有。 那你呢?是不是在地铁里拉琴挣小钱? 过去干过,好多年前了。他看出我松了口气。他又说:贪图那点儿小钱,把琴都拉坏了,变成油条。 他看着灯光之外的黑暗,又说:学文学?拿他们的语言,学他们的文学,除了你嫁个阔佬。嫁了阔佬别说学文学,学哲学都行。 我说:你看,出路不是有了? 你的男朋友是阔佬吗?就是你在车上给他写信的那个?他眼里有损我的意思。 他不是我男朋友。 里昂搂住我的姿势变得很僵。 我说:他是我的未婚夫。 他怎么样?可以供你学哲学吗? 学哲学和文学有什么不好? 没什么不好,只不过这两样是不用学的。尤其用不着嫁个阔佬去学。 他不是阔佬。 跟我比人人都是阔佬。他笑笑,既温情又自豪。那是他对音乐的温情,是由于自己能对音乐如此钟爱而产生的自豪。 我看着他精细的侧面轮廓:他欠缺营养的面色,他有上顿没下顿的细长身板,心想,他还认为我惨呢。 在站外空旷的停车场上,他要我和他来回走动,免得冻死。他告诉我千万别寄希望于他的朋友,他们至少要给他一小时的罪受,才会姗姗出现。这一小时不错,足够我们混熟。他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的家庭,他的音乐,或许还有他的女朋友。他说他父亲是天津人,童年去印度尼西亚,他的一家是在六十年代中期迁移美国。谈这些,他似乎拿不出劲头,能省略的全省略。我非常想把话题转向他的女朋友。我的兴致不够单纯,不是那种纯粹的无聊。我似乎感到一丝不好受。而我吃不准我妒忌什么。 他却说:你一会儿就见到她了。 你们怎么分手了呢?我装得自然活泼,无心无肺。他很生硬地突然陷入沉默。我只得自找台阶下台;你不想说没关系。 我和他闷着走了一个来回。我受不住这沉闷,同一个大致是陌生人的男性相依相偎,又谁也不理谁,气氛很古怪。 我说:喂,要不要听听我的身世? 他说:要听。他这么老实巴交,我出声地笑起来。 你能猜到我过去干过什么吗? 他站下来,转身正面看着我,把我从头看到脚,然后说:不知道。他稍微想了一下,又说:你刚上车的时候,我想,这女人穿得这么规矩,肯定是个护士,要不就是个会计。 我说:你肯定会想,她这么土。 他笑起来,他确实在心里用的是“土”这字眼儿。 你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还好,气质还好,穿着方面,我可以劝劝她…… 我说:噢,像你们这样,穿得脏兮兮的,就艺术了? 我当时还想,这女人走路背挺那么直,像大兵操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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