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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罗裙(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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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晃晃一个秋天,一五〇号的院子里出来个女人。这条街的住户都不爱朝别人家的新奇事伸眼光,这时都找着道理跑出跑进。住户们多半是白种人,邻居二三十年了,相互间从没好意思问过一个“你好”。很例外的,人们朝一五〇院子里这个女人都“Hi!”了一声。女人吓一跳地朝老远甩起脸,不知这个“Hi!”是叫猫、叫狗,还是叫别的谁。这样一甩脸,不管多远,人都看清了这是个中国女人,有张粉白脸,腰身曲线工整得像把大提琴。 女人没对谁笑,因此所有对她的笑容都无趣地收回了。只知道一五〇的院子是不该有女人的。有的只是一个七十多的父亲和二十几的儿子。父亲是中国人,儿子是美国人,但儿子从哪一点看都绝对是父亲的。 隔一会儿从房里出来一个高高的男孩,但不是一五〇原属的儿子。男孩对女人叫几声,女人进去了。街坊都不懂他们的中国话,但中国话叫“妈”也是“Ma”。 一五〇是房价,不是街号。十年前它挂过一次出售牌,全街人都打电话问过它的价,回答是“一百五十万”。全街都安分了。出售牌也在两月后消失。 这时人都看着那个女人消失在一五〇银灰的城堡里。 海云被儿子健将扯着,进了二楼一间屋。她做了这房的女主人两个月了,房子的好些地方她没到过。 “妈,你看啊!”健将十六岁,这时朝这间足有四百尺的卧室抡一圈胳膊:“看人家!” 屋内一溜墙的镜子全被打开,里面齐齐地挂满衣裳。下面是鞋架,像小半个鞋店。屋中央是张大床,床有个镶镜子的顶棚。海云不懂那镜子是水晶的。墙上贴满各种轿车和各类女明星。靠窗一架钢琴,上面立一只巨大的标本孔雀。 东西一样样看过,一样样以手指捻过,海云和儿子上了床,朝镜子顶棚傻眼。海云突然对健将说:“你怎么乱碰别人东西!”说着跳下床。 健将对着顶棚的镜子架起二郎腿,完全不是晚饭桌上那个低眉顺眼、陪娘嫁过来吃口白饭的拖油瓶。 “小死人,快给我滚下来!”海云捏起两只小白拳头,空空捶着。 健将知道这一世界妈只对他一人骂;这句“小死人”是妈的撒娇;妈跟她新婚的丈夫都不撒娇的。半年前远房大姨专程从北京来和妈嘀咕出国的事,大姨说一句在妈肩上推搡一下:“男人比你大好啊,你跟他好撒娇哇……”不久妈上了北京,回来带回一张相片,是她跟一个男人的。妈问儿子男人看老不看老,儿子说看看有六十,妈喜出望外,说:“死不了他的,还真显十年少相呢!”健将只去看妈手指上的戒指,小灯泡一般晶闪,他不懂那叫钻石。妈眼皮耷拉了,说咱娘俩绑一块也不值它,还说:叫不叫他爸随你,人家自个儿也有儿子,是他前面美国老婆生的,叫卡罗。 到这儿见了卡罗,健将和海云都吃了一惊:他头发长得齐肩,在脑后拴根丝带;皮肤似乎透明,嚼口香糖的牙齿动作清清楚楚显在皮肤上。没人看见他不嚼口香糖的样子,他有发绿的、大极了的黑眼睛。那样两只眼,两个月来只在头次跟海云娘俩握手时给予过正视。那天卡罗在门口等候接应他们,欲帮着拎行李,七十二岁的父亲却对他柔声说句什么,他便缩回一双苍白的手。后来健将发现每回妈拎垃圾袋出去,卡罗总做帮忙的样子,父亲也总是那句柔声的嘀咕:“这事不用你。”健将便插手帮,海云往往在儿子手背上轻拍一下,瞥一眼丈夫,说:“妈惯坏了你了,你干得了这个吗?” 在这幢房里两个月住下来,健将已不再管七十二岁的周先生叫爸,周先生也不再吃力地每天对他笑两次。健将总是潜伏着,听周先生那辆“BENZ”和卡罗那辆“BMW”驶出车房,他才开始对这所城堡进行全面占领。 这时健将仍在卡罗床上,身体拉成个“大”,尽量延伸他对这床的侵犯。 海云上来拧儿子的耳朵,要把他扯下床来:“人家的地方!小死人……”海云嘴比手使劲大。 “妈,怎不叫他给你也买个这样的床?” “你给我好好滚下来!” “妈,你也得买多多的衣裳!”健将指卡罗那一壁橱。 健将并不是妒嫉卡罗在这家里的特权,海云知晓儿子,他十六岁,也够法定的驾驶年龄了。有次海云当着健将的面问周先生:“啥时候也给健将买个车吧?”周先生从报纸上端微笑地看她:“他坐公车不好?”海云马上说:“你儿子十六岁就开上三万块的车了!”周先生不言语,动作斯文地将耳朵里的助听器拔下来。周先生对他要听和不要听的话是可以选择的。 海云起身便走。健将追着她跺脚:“妈,要车就要车,你提卡罗干啥?他是他,我是我!三万块的车,就跟我稀罕似的!” 海云瞪眼看着健将。她见儿子盯着卡罗这、卡罗那,寻思儿子长了点人权、平等的脑筋。 “啥也甭为我要!”健将说:“我缺个啥?我还早呢,以后啥不能有?是你!你有卡罗那些好东西吗?你图他个老东西什么?” 那是海云第一次听儿子叫周先生“老东西”。海云也懂得健将自己也没想清楚、讲清楚的话:三十七岁,这么好看个女人,嫁了这么个“老东西”,能让你享受的,不就是钱了? 海云不是为钱嫁的。海云多半是为儿子嫁的。十年前,她当少校的丈夫死在军事演习的事故里,得信的时候,海云赶紧双手把脸捂住,不让人看见她没哭。海云没爱过那个中级军官,嫁他是为了好有个儿子。来的还真是个儿子,那以后她就再也忍受不住少校那带牲口啃青味的吻。还好健将长得不像少校,也不很像她。像她十四五岁看上的一个篮球中锋,一样的长腿、长臂;似乎大可不必那样的长度,走路、行动某些部分都省略着,显得特懒。她的少校丈夫简直想不出健将这副模样从哪儿来的,海云却知道,心里吓得半死:那不过是她不吱声的单恋,怎么竟印在儿子身上了?健将父亲的死是海云黑洞洞的心底的一个期盼。那期盼从未浮上来,浮到她能认清它的层面。 那夜海云搂着没了爹的健将,才发现那期盼已从黑洞洞的心底蓦然浮现上来了。她突然感到无限安全;五岁的赤条条的儿子就圃在她蜷起的怀中,像再次将他装回了子宫。她和他之间不再有那第三者。她看见自己的乳房、腹、腿形成的弧度,正那么恰恰巧巧契合儿子柔弱幼小的身体;母与子的两具肉体如一种完美对称的镶嵌。她流下泪,是幸运的,终于得逞而松下一口气的泪。 海云从没想到过再嫁。十年,她微薄的工资加上一笔亡夫的抚恤金供她和健将拥有一个清寒的天堂。但她常常想出国,出了国健将的没出息、不学无术就会不那么显眼——海云觉得,健将是让亲戚们的孩子给比得没出息了,只要他一出国,将来回来,那就是另一番高低。然后北京的远房大姨就找来个周先生。 一见周先生海云便同意了。周先生瘦瘦的,很文雅。头发是染的,牙齿是假的,这海云都明白。一只很小的塞子堵住周先生的耳朵眼;街上过救火车,他就把它拔下来,海云当然知道那是个助听器。头顿饭是在不贵不贱的一家馆子吃的,门外过了一回救火车,三回警车,海云很同情周先生不断放下筷子去招呼耳朵眼。 第二天他们便结了婚。在王府饭店开了房,周先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一张床,海云也穿得严严实实上了另一张床。关上灯,海云感到一个人过来了,浑身摸抚她。 “让我自己来脱,……”海云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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