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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回忆我的姑母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所给我的信里说:“令姑母荫榆先生也是人们熟知的人物,我们也想了解她的生平。荫榆先生在日寇陷苏州时骂敌遇害,但许多研究者只知道她在女师大事件中的作为,而不了解她晚节彪炳,这点是需要纠正的。如果您有意写补塘先生的传记,可一并写入其中。”

  杨荫榆是我的三姑母,我称“三伯伯”。我不大愿意回忆她,因为她很不喜欢我,我也很不喜欢她。她在女师大的作为以及骂敌遇害的事,我都不大知道。可是我听说某一部电影里有个杨荫榆,穿着高跟鞋,戴一副长耳环。这使我不禁哑然失笑,很想看看电影里这位姑母是何模样。认识她的人愈来愈少了。也许正因为我和她感情冷漠,我对她的了解倒比较客观。我且尽力追忆,试图为她留下一点比较真实的形象。

  我父亲兄弟姊妹共六人。大姑母最大,出嫁不久因肺疾去世。大伯父在武备学校因试炮失事去世。最小的三叔叔留美回国后肺疾去世。二姑母(荫枌)和三姑母都比我父亲小,出嫁后都和夫家断绝了关系,长年住在我家。

  听说我的大姑母很美,祖父母十分疼爱。他们认为二姑母三姑母都丑。两位姑母显然从小没人疼爱,也没人理会;姊妹俩也不要好。

  我的二姑夫名裘剑岑,是无锡小有名气的“才子”,翻译过麦考莱(T.B.Macaulay)的《约翰生传》(Life of Johnson),这个译本锺书曾读过,说文笔很好。据我父亲讲,二姑母无声无息地和丈夫分离了,错在二姑母。我听姐姐说,二姑母嫌丈夫肺病,夫妇不和。反正二姑母对丈夫毫无感情,也没有孩子,分离后也从无烦恼。她的相貌确也不美。三姑母相貌和二姑母完全不像。我堂姐杨保康曾和三姑母同在美国留学,合照过许多相片,我大姐也曾有几张三姑母的小照,可惜这些照片现在一张都没有了。三姑母皮肤黑黝黝的,双眼皮,眼睛炯炯有神,笑时两嘴角各有个细酒涡,牙也整齐。她脸型不错,比中等身材略高些,虽然不是天足,穿上合适的鞋,也不像小脚娘。我曾注意到她是穿过耳朵的,不过耳垂上的针眼早已结死,我从未见她戴过耳环。她不令人感到美,可是也不能算丑。我听父母闲话中讲起,祖母一次当着三姑母的面,拿着她的一张照片说:“瞧她,鼻子向着天。”(她鼻子有上仰的倾向,却不是“鼻灶向天”。)三姑母气呼呼地说:“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就是你生出来的!”当时家里人传为笑谈。我觉得三姑母实在有理由和祖母生气。即使她是个丑女儿,也不该把她嫁给一个低能的“大少爷”。当然,定婚的时候只求门当户对,并不知对方的底细。据我父亲的形容,那位姑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三姑母比我父亲小六岁,甲申(一八八四)年生,小名申官。她是我父亲留学日本的时期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我母亲在娘家听说过那位蒋家的少爷,曾向我祖母反对这门亲事,可是白挨了几句训斥,祖母看重蒋家的门户相当。

  ①中英对照,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英文杂志》(English Student)第一卷第一期起连载,后由商务出单行本。

  我不知道三姑母在蒋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听说她把那位傻姑爷的脸皮都抓破了,想必是为自卫。据我大姐转述我母亲的话,她回了娘家就不肯到夫家去。那位婆婆有名的厉害,先是抬轿子来接,然后派老妈子一同来接,三姑母只好硬给接走。可是有一次她死也不肯再回去,结果婆婆亲自上门来接。三姑母对婆婆有几分怕惧,就躲在我母亲的大床帐子后面。那位婆婆不客气,竟闯入我母亲的卧房,把三姑母揪出来。逼到这个地步,三姑母不再示弱,索性撕破了脸,声明她怎么也不再回蒋家。她从此就和夫家断绝了。那位傻姑爷是独子,有人骂三姑母为“灭门妇”;大概因为她不肯为蒋家生男育女吧?我推算她在蒋家的日子很短,因为她给婆婆揪出来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日本。一九〇二年我父亲回国,在家乡同朋友一起创立理化会,我的二姑母三姑母都参加学习。据说那是最早有男女同学的补习学校;尤其两个姑母都不坐轿子,步行上学,开风气之先。三姑母想必已经离开蒋家了。那时候,她不过十八周岁。

  三姑母由我父亲资助,在苏州景海女中上学。我亲戚家有一位小姐和她同学。那姑娘有点“着三不着两”,无锡土话称为“开盖”(略似上海人所谓“十三点”,北方人所谓“二百五”)。她和蒋家是隔巷的街坊,可是不知道我三姑母和蒋家的关系,只管对她议论蒋家的新娘子:“有什么好看呀!狠巴巴的,小脚鞋子拿来一剁两段。”末一句话全无事实根据。那时候的三姑母还很有幽默,只笑着听她讲,也不点破,也不申辩。过了些时候,那姑娘回家弄清底里,就对三姑母骂自己:“开盖货!原来就是你们!”我记得三姑母讲的时候,细酒涡儿一隐一显,乐得不得了。

  她在景海读了两年左右,就转学到上海务本女中,大概是务本毕业的。我母亲那时曾在务本随班听课。我偶尔听到她们谈起那时候的同学,有一位是章太炎夫人汤国梨。三姑母一九〇七年左右考得官费到日本留学,在日本东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现“茶水女子大学”的前身)毕业,并获得奖章。我曾见过那枚奖章,是一只别针,不知是金的还是铜的。那是在一九一三年。她当年就回国了,因为据苏州女师的校史,我三姑母一九一三至一九一四年曾任该校教务主任,然后就到北京工作。

  ①日本友人中岛碧教授据该校保存的资料查明是 1913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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