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兰文集
仿佛
一
其实,我从没想到小林会再回来找我。
那天,晚饭过后。夏天的傍晚我独自坐在园中看书。身旁的桂树如盖。天空如
生命广阔无边。
她一身黑衣静默,在无风的废园里,我抬眼看她。她低低地叫我:“阿明。”
30年过去了。
二
妻照例沉默地在昏黄的厨房里忙来忙去。多年来,她一直如此。
可在今晚的灯光里,我细细打量着她,才猛然间发觉了岁月如流,我们的房子
破败已久、而我的妻亦不复是当年那个美丽的新娘。
也许是因为她的到来,我知道她便住在镇西头的那个如归客栈。
人们都叫她小林,即便是在30年后的今天。
初听到她名字时,我便是住在这幢破败已久的房子里。与现在不同的是,那年
还有我年长的大哥,尽管他们似乎并未在同一时间出现在我周围。
大哥在镇中心开了一个绸布庄,不十分会赚钱,但人缘极好,方圆十几里的人
都识得他。
大哥年近30尚未娶妻,谁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如同黑夜的风暗暗掠过树
梢,小镇的人们其实总是在作一种猜测。原因是大哥每隔一个月便翻过小镇后的大
颖山,遥遥远远地赶去另一个镇上,过三五天再回来。
那个镇有一个平凡的名字叫吴水集,可是它在我的家乡极有名,是一个众多浪
子和无赖的销金窟与温柔乡。
它似乎与我温厚颀长的大哥极不相称且毫无关联。
然而大哥去吴水集的时候便把我寄托在隔壁的秀水婆婆家。秀水婆婆穿着蓝底
白花土布衣裙,年老然而一头黑发水亮地挽一个髻。她在黄昏暗暗的日光里,扶着
我的肩靠门站着,一声不响地看大哥收拾去吴水集带的东西,她在黑影里忽然叹一
口气,便拉着我头也不回地走到隔壁去。
我只来得及看见大哥回首对我温和地一笑,便被院门口暗暗的树影遮住了视线。
那时的太阳光是金红色的,一点点在青色的天空移、移,仿佛日子久长得没有
尽头,迟迟的,像有时深夜里的打更声。
因此在以后的三、四十年中我忆及年幼时的日子及我的大哥时,总觉得缓慢而
悠长,像走进午后一个沉沉的梦中,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没有速度,似乎只有迟
迟的更漏在暮色中缓缓地响,荒谬而没有根据。
那是一个下雪的午后。
大哥走了已有5天。按例此时他早该回来。他答应过我,回来后要到后山捉雀。
冬天的山雀本已稀少,只因我坚持要,大哥只得答应。即使我极不懂事,亦知他极
其疼爱我。我百般刁难他,不肯放他走,坚持要大哥带我到后山。
大哥略显急躁地看着灰色天空中黯淡的太阳,无奈地安慰我。
天一晚,大哥便不能翻山去吴水集了。山里下雪天走路极其危险。然而大哥还
是把我交给秀水婆婆后便急急地走了。我注意到秀水婆婆张了张嘴,终于没说什么。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下雪的午后,我忽然梦见大哥在茫茫的雪地里慢慢地极其艰
辛地向我走来,无边的大雪飞扬。醒来后我忽然出了一身冷汗。过去的日子里,大
哥走的那个下雪天里发生的许多事及其一些看来似乎没有关联,然而事后证明分明
是一种线索、一种征兆的许多迹象忽然明明白自地出现在我眼前。
大哥终于没有回来。
我哭我喊我精疲力竭然而都没有用。后来我在新婚之夜对新娘以平静的语气谈
起那个下雪天,谈起我的大哥,我忽然泪湿不能自己。烛光中妻的容颜看来是那样
宁静美丽。在那一刹那,我终于知道,不管过去多少年,不管我在冬夜里如何安详
地忆起往事,不管我怎样认为自己已淡忘了遥远的年代里有关大哥的一切,实质上
大哥已与我的一生紧紧相连,像母亲赋予我们的归于一脉的血缘。我的童年、我的
成长终是和大哥死去时那个杀机四伏的午后有关。我18岁那年,曾离乡去异地求学,
那时我曾在一本书中读到了一句话:
死亡是什么?或许是另一种生活的开始。
大哥的死,大哥的永远离去,让我平生第一次懂得生和死那条可怕的鸿沟,也
让我学会不再强求某些注定要失去的东西,诸如此类小心翼翼然而惨痛的道理。
那个午后,白雪飞扬,我坐在门口,秀水婆婆沉默地在油灯下纳鞋底,气氛极
其平静。忽然小镇上的狗都叫起来。我猛地站起身和,才发觉月亮不知何时已在天
空。宁静而肃杀的蓝色月亮,冰冷得使人透不过气来。秀水婆婆似乎也感到了那空
气中的不安及骚动。
其实那时一群人正在后山的山路上急速地移动。
秀水婆婆似乎下意识地去摸脑后水亮亮的发髻,眼睛怔怔地盯着舞蹈的灯火。
其时那个冰冷而肃杀的月亮正一脸冷艳地看着山路上那群杂乱而沉默的人群。他们
迅速地走过了我家门前,随后推开了秀水婆婆的门。秀水婆婆猛地站起身,苍白着
脸,带翻了桌上的油灯,屋里一片漆黑。
接着我看见了月光下大哥的脸,它在冬夜独特的月光下淡蓝、忧郁而英俊无比。
我虔诚地在大哥身边跪下,家乡的蓝月亮冰冷而热情地拥抱他。在此一刻,我
忽然觉得这雪地里的大哥,才是他的真实面貌。仿佛是传说中的蜕化,大哥那夜看
来并不像我所熟悉的那个温厚的绸布庄老板。他是那样的倦怠,甚至带着一种镇定
自若的微笑,像足了一个一掷千金、千里倦游的浪子。
他的脸上有一朵奇怪的花,在额上,微微地闪着光泽,有着艳红与黑色交织的
硕大的花瓣及一股陌生的香味,我不禁伸手触摸,温热的,是血,那个香味顿时在
空气中弥漫开来,甜甜的,微带着腥气。
我深深地呼吸着,这种气味从此跟随我一生一世。
空中有粒粒的雪珠飘落。我听见风与雪珠摩擦的声音宛如山雀的鸣叫。镇上的
狗叫得更厉害了,呜咽得像哭。一个月后人们传说曾在此夜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遥
遥地在雪地里走,走进后山不见了。我相信那是我的大哥。
那股甜香的血腥气在小镇弥漫有一月之久,人们不肯告诉我大哥是怎样死的,
当我能平静地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时,我想这时他们确实并不知道。
事实上有关大哥的一切传奇性故事都是在一个女子也就是小林自吴水集到我们
的安华镇上以后才初现端倪。
由于年代相隔已久,或者是因为大哥死后整个小镇上暗暗流动的一股不安、荒
淫及宛如大祸临头的气氛,总之,有关小林怎样来到我们小镇或者她以何种形式骑
车或步行或者她究竟以什么样的原因突然离开她艳名鹊起的吴水集而来到偏僻的小
镇,这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记忆中是一段空白。
多年以后,我携年轻的妻自他乡归来,发觉有关小林的传说已在家乡闹得沸沸
扬扬众说纷坛而莫衷一是,根据事后发生的情况推断以及吴水集几位据说是小林的
同行姐妹的半真半假半含嫉妒半含庆幸的回忆来看,有三种说法似乎是比较可信,
并且似乎三种说法在时间上有着一定的顺序关联和交错点。
第一种说法似乎为我揭示了小林的身世及背景。传说小林是贫穷人家的女子,
荒芜的岁月养就了夺人丽质,如同千百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小林在15岁时便被当地
首富家英俊而无能的子弟带去十里繁华的南京,过了一段好日子。随后少年子弟冶
游花柳,终于用光了逃来时带的钱,该玩的都玩过了,该见识的也都见识了,随后
他便抛下小林扬长而去。也可能是回了家乡,也可能是旅途潦倒,一死了之。总之
小林再没他的消息。
在我看来这一种传说的真实性并不那样令人信服,因为它太一般化,太缺乏情
节与必要的起伏,与后来发生的众多事情中小林所表现的性格极不相称。然而在这
个故事之后,我所能确定的是:小林确实在南京过了一段非同寻常的日子,这在众
多老人记忆中尤为清楚的小林柔软的南京口音及某些蛛丝马迹中可以得到证实,由
此还可以断定,小林即是在这样的变故下毋庸置疑地自己支撑门面,由此开始了她
风流半生的卖笑生涯。在这种故事的前提下,小林的误入风尘显得较为合理。
我在求学期间曾碰到过一个吴水集人吴泽,他的四叔吴槐是一个著名的酒色之
徒,总是穿一袭灰绸长衫,挥霍过度也潦倒穷途,然而当地仍有众多的良家女儿及
青楼女子为之倾倒。大哥死前他曾到绸布庄来过,瘦削得很有一点落寞的样子。据
说众多女子爱他就因为他有无数的情人而又不属于任何人。每个女子都幻想他能在
千百人中间独对自己死心塌地,而吴槐四叔聪明地让每个与之相好的女子都感到自
己的深情无比,让她们在失望之余仍感到一点遥遥的希望,仍抱着一丝浪子改邪归
正与己共度一生的幻想。
在我的家乡,类似杜十娘与李生的地方戏家喻户晓。我不怀疑每个青楼女子在
长长的黑夜里总有一个被搭救被怜爱的梦想,然而奇怪的是正经人家的女儿竟也怀
着如此想法令我吃惊。
我的国文老师曾对此发表一种高见:其实每个良家女子对世人眼里的荡妇都暗
暗怀着一种羡慕与嫉妒,甚至是少许的敬意,而表面却不能不装出一副正气凛然以
维持心理平衡。
这段话尽管看来是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是荒谬之极,并且众所周知,国文老师当
时正值他的意中人舍他而嫁给了一个因剿匪有功而官运亨通的军官韩光。国文老师
的话自然有少许失意的酸意在内,但我认为此话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我家乡众多女
子柔情似水的恋爱悲剧下深藏的不可逃脱的必然性。
我这样谈到吴槐、国文老师、韩光似乎是远离了小林和我大哥的传奇性故事,
然而这些人物是我幼年及整个少年时代的重要的一部分。
仿佛是上天的安排,这几位全然不同似乎在某一时刻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一
步步促成了大哥死去的那个午后并且影响我的一生。
命运如一神秘莫测的悬崖,人们心甘情愿地走过一条条寂寞的山路,经过一丛
丛盛开的花,义无反顾地走向寂灭。每当想起这一点,我曾感到深深的惧怕。
我要叙述的第二种说法即是与吴槐四叔有关。
在当时看来,小林与吴槐的关系似乎是一个谜,一个声名狼藉的浪子与艳名远
扬的青楼女子同在吴水集上过了10年,而奇怪的是没有一种迹象表明两人之间有任
何的联系。小林所在的艳春居每年都有外乡女子卖入,因此年年皆有好颜色。年长
色衰的一不小心就被踩下去失去身价,在宛如战场一般的竞争中,渐渐地每个女子
都有自己的一班旧客,八面迎客,为人极其活络,然而小林年年位居首位。这10年
中似乎吴槐从未找过小林。我说似乎,是我坚信,如同晨雾中的蛛丝一般飘忽不定,
吴槐和小林之间隐隐有着某些重要的关联。这也是第二种说法的主要内容。
我15岁那年的8月,我在安华较远的县城泗口上学,有一天新调来一位少年得志
的军官韩光,传说他曾神不知鬼不觉地擒杀一个大匪首。这年他只是30出头一点。
那一日韩光骑一匹黑马,猩红的斗篷在小城淡淡的尘土飞扬中宛如浸透了血般地沉
重。坚硬的马蹄敲击在青石板路上,掠起的风沙缓缓飘起。湿润的空气中年轻军官
黝黑而威严无比。泗口的人们无疑感到一种震惊。
正值黄昏,我、吴泽、国文教师及柔弱的音乐女教师一同坐在街边的茶馆里。
据说女教师是外乡一个书香门第人家的女儿,因拒绝嫁给面目可憎的表哥而逃
来此地谋求自由与幸福。可是我和吴泽都暗暗猜疑这个传说的真实性,凭着一种直
觉,我偶尔会发觉音乐老师柔弱的外表下一种令人吃惊的不动声色。音乐老师无辜
而略略神秘的身世使她独具魅力,可这魅力并不为国文教师。国文教师并未发现这
一点。他执意要照顾她一生一世。现在看来,他的过分迟钝过分狂热与音乐老师的
不动声色注定了他们恋爱的早夭与不成熟。因此事情后来的演变出人意料其实是再
顺理成章不过。
女教师那天穿一件淡紫色的旗袍,鬓边有小小的山花静静地散发着香气。或许
女教师本身便是一朵淡紫的花,在古旧黯淡的小镇的背景衬托下鲜明哀怨而楚楚动
人。这是她一生中最美的瞬间之一。
军官调来此地的消息早在两天前便已在整个小镇传遍。有关军官的种种传闻像
小鸟一样飞遍了泗口的上空,韩光的青年英俊、他的刚愎、他的能干、他的冷傲、
他的铁血手腕使民风强悍的本地人反常地沉默,也令无数少年心折。
只有我除外。因在我的一生中,大哥永远是英雄,而他已在我6岁那年永远离去。
此时军官韩光骑马而来。在猎猎风沙中湿润而伟岸。他飞扬跋扈然而内心有着
深深的寂寞。斗篷猎猎地飘动,军官和他的马向前飞奔,如同奔向一个不可知的陷
阱一般无所察觉然而孤注一掷。我想此时军官定然感到了冥冥中不可知不可抗拒的
天意。
接着,他看见了街旁那朵紫色的山花。明明是掠马而过的一瞬间,然而我和音
乐教师都感到了军官专注的凝视,那么长,仿佛是一生。在这个平常的日子里,至
少我和音乐老师都实实地感到了一种即将到来的巨大变化。
音乐老师镇定地迎视着军官的目光,在他熟识而执着的凝视下,她感到了前所
未有的美丽和如释重负的安宁。
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没再想起这个日子。因为尽管它促成了泗旧城里
轰动一时的大事,即音乐老师与韩光带着浓重传奇色彩的婚姻,然而当时于我却没
有大的触动。那年我已经15岁,大哥死去已整整9年。那个遥远的下午似乎总是被纷
纷扬扬的雪花所笼罩。唯一鲜明的是月光下大哥的脸令我久久不能忘记。在有关大
哥的回忆里,我长成了一个孤僻骄傲的少年,然而记忆中那片淡蓝的月光及淡蓝的
月光下沉迷的往事令我无法释怀,时时感到重压。
我变得对周围的事物缺乏理解和关心。而与生俱来的洞察力使我常常比别人更
早预感到事件的先兆。
我模模糊糊地感到,音乐老师仿佛是胸有成竹,安之若素地等待着这一天的到
来,等待着军官韩光的出现。因而国文老师的茫然善感更显得不合时宜甚至可笑。
音乐老师仿佛对命运的安排了如指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
女人常常有着惊人准确的直觉,使她们能在芸芸众生混乱无比的一瞬间牢牢地
把握机会。相反许多男人费尽心机勾心斗角苦心经营几十年却常常功亏一篑,错失
良机。无数平凡又平凡的故事总是证明这一点。
一个月后,音乐老师嫁给了军官韩光。
国文老师张大了嘴,如梦初醒,而后便重重地叹气,极其痛不欲生。
我在一边想起了大哥。我已从小镇人隐约其辞的谈话里知道了大哥去吴水集的
原因,那个女子叫小林。我不知道大哥死后小林会怎样想,是不是像我在成年后常
感到的那种麻木的疼痛。
所以当吴泽说出小林名字时,我不由得感到震惊。然而想到小林是那种出名的
女子,心下便也稍稍释然。
事实上困绕我多年的第二种说法的一部分即是从吴泽而来。他在国文老师不无
伤感而又莫名其妙地抒发了他关于良家女子的感慨之后,忽然沉默地说,“她们其
实都很可怜,就像小林。”
我不知道他怎会忽然提及小林,想必是因国文老师的话,也有可能是因为看到
音乐老师如此风光地嫁人而联想起同样美丽的女子因一步之差便赴身火坑永不能自
拔如此这般的感慨。
我看天上的云。国文老师粗声问:“哪个小林?”此地离家乡已有较远的路。
我并不讶异于他的无知。然而他又接着说:“啊,就是那个小林,可是这种烟花女
子怎能与她相比。”他愤怒又自伤地责问。我和吴泽无言地看他。
当晚且色明亮,淡蓝地一泻千里,在异地的夜风里,我思念大哥不能成寐便起
来找吴泽。我渴望知道小林是怎样一个女子。我发觉大哥留给我的记忆是那样地少。
我十分害怕,在少年的时候,没有大哥我该怎样度过。这是一个我全然不知的世界。
有时我甚至怨恨大哥,他不及等我长大便早早地离去,不及教会我应付这个世界应
有的本能和技术。
在那时候,我常常觉得惶惑无助。
那个夜晚吴泽谈起了吴槐:我的四叔吴槐,他是家族中最不成才的子弟。祖父
恨他的懦弱无能,恨他的不求上进给他丢脸,恨他只会在女人身边磨时间。其余的
兄弟们嫌弃他,嫌他没半分火气,一种不明不白的窝囊。旁人只会觉得他是一个心
不够狠、本钱不够多、颓废、时常烂醉的嫖客和赌徒而已。然而我小的时候,他并
不如此,至少比现在好一点,偶尔喝酒,是忧郁的大家风范,极难得的时候还会作
画写字,这时候无疑是他生命中的好时光。尽管祖父、父亲和叔父们都冷落他,然
而我们几个堂兄弟都极喜欢四叔,他温和而讲理。
我记得吴泽说到此时,神色十分平静,而我看见他的眼里隐隐有泪。在那一刹
间我感到我和他之间有一种惺惺相惜。我沉默着,然而他肯定感觉到了这一丝相通,
因他在此晚以后的很多年里一直引我为知己。
吴泽说,“四叔和艳春居的许多女子来往。”这我早有所闻,而我迫切想知道
的是小林。大哥死去已有多年。多年来,从来没有谁跟我说起他。小镇上的人甚至
有意回避这一点,尽管据我后来所知,此时真相的一部分已渐渐清楚。
我和大哥在此地没有亲戚好友,是完完全全的异乡客。也许小镇上的人认为对
一个6岁的孩子说起死亡这件事大过严重。
大哥死后,我曾对任何人都抱有极度的敌意,只有秀水婆婆除外,她在长长的
黑夜与白天陪伴我。
那时我曾夜夜梦见大哥的脸。他的脸温和忧郁,梦里总是他对着我垂泪。以后
我将此事告诉妻,妻温柔地解释,必是大哥不放心让你单独留下。我辛酸地相信这
一点。在大哥死后的一个月中,我曾生过一场重病几乎丧命,一个月里我总听见大
哥的声音在唤我的小名:阿明,阿明。隔着飞扬的白雪,他遥遥地向我伸手。我想
我快死了。我并不忧伤地等待着。
有一夜我突然醒来。灯火昏黄。秀水婆婆背着我跪在地上,她低着头,水亮的
髻无言地流动着畅丽的线条,背影挺秀。我听见她在叫我大哥的名字,家昌,你别
带他走。她说,都会过去的。阿明会远远地离开这儿,你放心。她的声音坚定而温
和,我想大哥在冥冥之中定是受她感动。第二天我便痊愈。
那晚我躺在床上听见有风拉长着声音在小镇上空打转,好一会儿才转头向北而
去。
一个月后有三个人骑马而来,俱是黧黑的高大男子。秀水婆婆看他们一眼,俯
身对我说,阿明,他们将带你到泗口上学。是你大哥的安排。我沉默地跟随他们而
去,在那年,我刚满6岁,但已奇怪地不再哭泣。我的童年过早地结束了。
当我稍稍成年之后,我想世上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会对大哥的死留下那样惨痛的
记忆。每年总有很多人死去,被绑票的,被剿杀的,妓女自杀的,喝光了赌输的,
普通的生老病死的,种种生生死死半真半假半是流言半是传奇地流动在泗口城里。
然而我错了,其实这世上同样有个人对于大哥的死刻骨铭心,就是后来出现的慧明。
三
我在泗口已与6岁时截然不同,没有人再唤我“阿明”。我是杨家礼,三个人把
我带到泗口的学校便离去,然后月月寄钱来。我在无熟人相伴的情况下长到15岁。
其实我并未觉察到大哥的死已成为一件轰动事件。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真相已逐
渐显露。
那个夏季人们开始传说当地最有名的绿林好汉或者土匪头子五十王神秘的死亡。
人们传说他在突然销声匿迹将近10年之后,忽然有人证实他早已死去。
据说五十王的一个得力助手行刺韩光失手。被诛之前呼五十王的名字而终于露
出口风。我看过他的画像,竟然酷似送我来泗口的三个之一。
我的叙述实际上己进入一个关键的地方。这个秘密就是我是五十王的弟弟。大
哥即是五十王。
在我15岁之前,我从不知道这一点。小镇的大多数人也对此一无所知,至少表
面上这样。没有谁会把大哥的跌进深沟突然死去与名动一时的匪首五十王的销声匿
迹相联系。
当我提到小林的名字时,吴泽看上去丝毫没有怀疑我的好奇。只是每个羞涩的
少年男子对成熟女子潜意识的爱恋,他以为不过如此。
世事大抵如此,最平静的眼神后面往往掩藏着最惊心动魄不过的事实。
吴泽说,吴槐从未找过小林。有一次他的酒肉朋友来约同去艳春楼找小林,他
说有事未去。他相信,吴槐是有意推托。但是如果吴槐和小林恰巧在某一地方相遇
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们淡淡而热络地打招呼,令人捉摸不透。吴泽这样说的时候,
忽然插进来一句:小林真是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厉害女子。他并没有说具体的例
子,然而我听了半分哀伤半分欢喜。我想象中的小林就该如此。她会照顾好自己。
大哥于她只是一个相熟的情人。唯其这样,大哥在另一个世界里才不会不安,不会
因她也如我一般不能自拔而痛苦;我想大哥的本意,定是盼望我和她都能明朗简单
地生活。
“可是,有一次仅仅一次。”吴泽犹疑地说,他的神色分明有一种不安和困惑。
我静静地等待着,如同我曾几次经历过的,我等待着一种结果一种命运的揭示。小
林和吴槐之间必定有着某种联系,这将是构成大哥之死的一个重要环节。当时我并
未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然而我知道我是在等,等山雾飘过后的那个山花一样灿烂
飞雪一样莹白的午后里发生的恩恩怨怨终于清晰地出现在面前,我等待着吴泽向我
揭示一个关键的环节。
“有一次我听见四叔和小林在争吵。”吴泽不看我,轻轻他说,仿佛在追忆着
什么。那是好几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去找四叔。那几天四叔醉得厉害。白天黑夜地
关在屋子里,这种情形不常有。记得祖父这次对他的小儿子表现出非同一般的关心。
有时半夜里看到四叔屋里的灯光,他会黯然地出神好半天,然后挥手嘱人好好服侍
四叔,他甚至到四叔的屋里去了。这在我的记忆中是绝无仅有的。面对四叔在烂醉
如泥中表现出来的落拓与无礼不以为忤,只是怔怔地注视着儿子,宽厚而仁慈。其
实祖父一直钟爱四叔,对他的聪慧期许甚高。我曾听家里人说过这件事。四叔幼时,
3岁即会背诵《膝王阁序》与《逍遥游》,是家乡有名的神童。深秋满城菊花皆带黄
金甲时,祖父常常召集一帮朋友携妓游玩吟诗。四叔聪慧俊美,对答如流。那时午
后多半有金色温馨的阳光斜斜照进朱红的亭台中间。风自由而芬芳,空气中弥漫着
无尽的线香、花香、书香、墨香及酒香,人们醉生梦死,尽情欢乐。祖父牵着四叔
的小手,眼里的嘉许像天空的太阳一般温暖而长久。
吴泽的眼里露出沉沉的迷醉。我不打断他,静静地等待着他。我知道他也是在
努力寻求什么,寻求他感到困惑的一切事件的来龙去脉。我再次发现每个人在少年
时候都必须有一个偶像来陪伴,来教会他如何应付这个世界。吴泽和我的共同点是
我们都无可挽回地失去了这个偶像,而又在不甘心中作苦苦挣扎,危险而又没有任
何希望。“我说过,那个冬天四叔醉得厉害。有一晚我被冻醒,睡不着,便起来去
找四叔,我知道四叔此时一定是在喝酒。在四叔的房间里我看到了小林。我没有进
去,隔着窗在黑暗的走廊里看他们。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小林,那年我10岁。小林像
黑夜里开放的海棠,浓烈的轰轰烈烈的艳丽。四叔自顾自地斟酒,小林不作声地站
在旁边。我说过我是第一次见到小林,但我一眼就认准了她,在吴水集上,她是非
常独特的一个,她的样子我曾听人说过无数遍。那时小林侧脸笑了笑,然后从四叔
的手里拿过酒壶,斟了一杯放到他面前。四叔缓缓抬头。小林说,他死了。杨家昌
死了。声音有些沙哑,然而仿佛有微微锋利的冷。四叔不作声。小林重复,他死了,
你的好朋友死了,他还是死了。四叔的脸苍白起来:‘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听到这里,我感到心底缓缓的痛,吴泽18岁。8年前,那年他10岁。冬天,雪飞
扬。小林说,他还是死了。她这样说大哥。
那么在什么情况下,大哥曾有过不死的可能有着一次或几次逃过这惨痛命运也
让我远离这辛酸记忆的机会?
四叔的声音里有着深深的绝望。吴泽低声说,“那个夜晚我第一次发觉四叔是
属于那一种活得最没有希望、永远没有机会重生的人物。四叔早就在一点点地死去,
一点点地耗尽生命,在醇酒与妇人中间。只是在那个夜晚,我才真正地看清了他的
真面目。”
我无言地看着吴泽:怎样一种人生才算得有希望有机会得到重生?
吴泽说,小林平静地告诉四叔,“这辈子你再没机会得到朋友,也没有机会得
到快乐了。没有。吴槐,你死定了。我们两个都死定了,这一生一世谁也逃不掉,
这是命运。与其让别人来杀了我们,不如自己动手。你看怎样?”她转身从墙上摘
下一柄匕首,那是祖父给四叔的传家宝。在冬日温暖艳丽的烛光下,小林温柔美丽。
她笑着对四叔说,你自己动手,还是我来动手。或者你先杀了我,你再杀自己。四
叔凝视刀尖流转不定的光芒。小林又笑,或许你以为这种死法不适合一个妓女,妓
女就该吞生烟片?死得痛苦不堪?她的声音非常平静。四叔不回答,慢慢拿过匕首。
刀光一闪一闪,小林微笑着。
我并不懂吴泽的叙述,只是我不自觉地感到寒冷。
四叔在亮丽的烛光下孤注一掷地高举匕首,然而他痛楚着。我惊住了,四叔猛
力地向小林刺去然而又中途转弯,刚触及自己的胸口却又生生地停住了,他那样深
深地注视着小林,脸上刹那爱怜横生。小林忽然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不会
杀了自己,也不会杀了我。舍不得杀我,又不敢杀了自己。你没能使你的朋友免于
一死,你若是有血性,为这点也该有勇气去死。四叔的手在微微颤抖着,他仿佛一
瞬间迷失了自己;“我碰到一只狼,他在我前面,我走不过去。”小林冷冷地笑,
“所以等你狼狈地回来时,他已经死了,你的好朋友,你最终不能救他免于一死。”
吴泽转过头来:“我听不懂池们的话,可也猜到了一点,好像是四叔的某个好
朋友死了,而四叔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这个人小林也相识,只不过她为什么要这
样挖苦四叔。后来,她又提到了死。”
“我听见小林对四叔说,‘你活着的时候没勇气来找我,不管是现在还是10多
年前,你终究是个没胆量的男人。你连与我一起赴死的勇气都没有。你怕什么?怕
我仍缠住你不放?我们曾约过一起投生,你真的怕我下世再缠住你,毁掉你的大好
前程?’”吴泽说,“你难以想象小林当时的样子,冷静得不像一个女子,好像在
叙述别人的故事。”我眼睛湿湿地笑。吴泽故事的下半部分是四叔终于没有下手。
他垂首无声地哭,像一个受尽委屈的男孩,那晚未等说完,吴泽便走出屋去,在外
面的如水月色中很久很久。
我认为吴泽的叙述不尽真实。他有意回避了一些重要的情节,使小林的面貌仍
在云里雾里。除了他想告诉我的一点:小林与吴槐之间确有渊源。
实际上我在很久之后了解的事实是:小林那样强烈地逼吴槐与她一起赴死,甚
至挥刀刺伤了他。然而当吴槐在血泊中一如既往对她平静微笑时,小林忽然拥住他
大哭起来。最后是吴槐的父亲收拾残局,他不发一言地扶起儿子,看也不看小林。
吴槐伤好以后却对父亲意外地冷淡。他不跟他说话,直到他去世。
据说那个霸道而又固执一生的老人在临死前仍放不下小儿子。他说了一句令吴
槐心惊肉跳的话,使吴槐终于懂得老人及家人为何在如此长的一段时间里出人意料
的对他容忍和宽厚。老人在已褪色的红色亭台里闭目许久,缓缓地对守候在一旁的
吴槐说:我知道你杀了五十王,那夜小林来找你,我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他胸有
成竹地注视着他一生钟爱的小儿子,却诡异地笑。他本来以为他孤傲一世,却左右
不了他的小儿子。他的小儿子丝毫也不像他,他以为他的小儿子懦弱无能。他却毫
无办法地败在他儿子的无能之下,没有任何办法,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憾事,他看
惯了小儿子天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慵懒,终于在临死前一语道破天机击败儿子,他看
到了儿子脸上的惊惶。老人笑了笑,温和地说,你不用怕,这儿只有我一个人。我
知道你一直喜欢小林,那样多的女子只喜欢她一个,你不敢去找她,我觉得非常非
常失望。你太不像我们家的人。我们吴家在这儿几百年,想得到的东西一定会得到。
你轻易地放手,一点骨气也没有,真是给我丢脸。老人如此说的时候,一脸的锐利
锋芒与骄横。而吴槐惊惶地注视着父亲的脸。老人仿佛心软了,眼里却渐露杀气:
现在不同了,你敢为一个女子杀了那个强盗,真是一个好孩子。你一生从不肯去夺
取什么,不像你的哥哥们,杀了人有什么了不起,你让我觉得高兴,你确实是我的
儿子。只要是你的,不是你的也可以,我要让你知道你一定要不肯放过,错过了你
会后悔一辈子。
吴槐的父亲,那个老人的眼里有无比的嘉许。他好像又回到了几十年前,在金
色的阳光下牵着小儿子的手听他背诵《滕王阁序》。儿子聪慧俊美,身边有粉黄淡
紫的野花开放,人们醉生梦死。他要呵护他的幼小的儿子,告诉他如何尽力争取,
如何机关算尽杀人越货的道理,只是已经迟了40年——40年来他的小儿子辗转人生
已耗尽生命,一具行尸走肉而已。他惊惶地发现这一点,因而变得不讲道理的宽容
与慈爱。他同时觉得骄傲,他一心钟爱的儿子终于继承了他骨子里的霸道与为所欲
为。为一个女子杀掉五十王。至于五十王是怎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匪首他并不在乎。
杀一个木讷山民与杀五十王在他看来无多大区别,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如愿以偿看见
儿子已学会倾尽全力去争取,争取一个女子的爱。杀人只是一种略为过份的手段而
已。总而言之这种反常的魄力与胆识终于使吴槐的父亲一厢情愿地在40年之后认同
了儿子。
吴槐静静地看他,父亲的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虚无地包围着他。刹那间他忽然
了悟:几年来家里人对他所有的浪子行为一再容忍,只因他们突然发觉他杀了一个
人,且手段极为高超。他是那样一个他们事先决没料想过的阴险人物,他被他们发
自内心地认同了,也被他吓坏了。吴槐觉出了生命中某种淡淡的悲哀。其时他父亲
听说的五十王已死去12年整,小林已离开吴水集很久。
我要说的第二个传说与内容即是小林与吴槐其实颇有渊源,他们甚至携手杀了
赫赫有名的匪首五十王。
在吴泽与我长谈的那个晚上,我疲惫不堪地入睡,却一再被噩梦所缠绕。我梦
见小林和吴槐杀了大哥。其实从吴泽的叙述里极易作出这样的判断。
我想起遥远的小镇上,秀水婆婆曾对去世的大哥许下诺言,让阿明离开这儿,
所有的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我向学校告假,安排好所有的一切便徒步回到了家乡。泗口城、吴水集及我6岁
以前居住的小镇安华实际上是处于一个三角形的三个点,从安华到泗口城最远。回
家途中我特地绕道到吴水集再回小镇。我远远地看着“艳春居”,亦不再有剧烈的
感情起伏,只是远远地看着,便转身走了,沿着大哥当年来回的路回到小镇去。
去的时候深紫色的天空中已有明亮如水的星子,月光柔和清秀。途中忽然有一
只黝黑的狼跟随。我回身,它便安静地看我。我们对峙了许久,它才离去。
秀水婆婆苍老许多。她几乎认不得我了。
我仍住在以前的屋子里。屋子里的摆放竟和从前一样。古旧的书桌上,放着哥
哥的帐本,柜子里有哥哥的长衫,我伸手抚摸着这些物事。多年以前我是否真的有
机会,有过逃脱这惨痛命运的可能,譬如哥哥那日未去吴水集,那日大哥终于陪我
去了后山,譬如?
我觉得极深极深的不安,我烦躁不已,便走到隔壁秀水婆婆家去。这时候我看
见了阿宁,多年以后她成了我的妻子。那年她4岁。她的眼睛使人觉得一种无烟火气
的与世无争,秀水婆婆说是她的一个远房亲戚。成年之后,阿宁对自己的身世亦茫
然无知,仿佛她是一株自他乡移植的植物,长在陌生的空气和土壤中,她始终不适
合这里的环境,不久之后她便离开了。然后成了我的妻子。
我走过去,灯光下的影子忽忽掠过阿宁的黑眼睛,我沉默地站在秀水婆婆的跟
前,她注视着我,似乎有点惊异,刹那间她什么都了解,她安静而悲哀地说,阿明,
你终于还是回来了。
其时我已回来两天。秀水婆婆说这些话似乎不近情理,然而我知道,这是她承
认她失败的一种方式。15岁时,我再一次感到秀水婆婆整洁而清丽,决不是一般的
女子,就是她说话的口气也是与众不同。
她带我去看大哥的坟,在后山的石潭旁,异常安静,那时是秋天。有黄叶飘飞,
风悠长而透明。大哥长眠在这里。我原以为我会飞奔过去,像过去攀着大哥的衣襟
一样抚碑长哭,然而我没有。秀水婆婆非常地不安,她非常地不理解我。
那个下午她说了许多话,神情平静,但我知道她受了很大的打击。
我问她,大哥究竟怎么了。她没有回答,却谈起了我6岁那年的一场大病。她说
那天晚上大哥来过。他执意要带我走,只是她不放。她答应大哥一定要让我离开小
镇,她说你那么小,我实在不舍得,你大哥实是放心不下,担心你无法好好地活。
我的泪来了,一滴滴落在大哥坟前的青草地上,我问她,为何不让大哥带我走。
这是我一生中唯一失态的一次,唯一惊心动魄的一次,人生许多看似重大的事
只是过眼烟云而已。
秀水婆婆变脸了,她举起手打了我。大声喝道:五十王的弟弟决不会哭。
在那个朗朗的秋日,一个女子斩钉截铁地告诉我,我是五十王的弟弟,这句话
又一次改变了我的人生。
四
有关五十王,在我的家乡,有着很多的传说。家乡极不平安,历来都有着声名
赫赫的强盗或者说是占山为王的好汉,粗粗算来约有二、三十股人马,平时并不相
干,各做各的生意,直到有一天五十王忽然声名大振。人们传说他于不动声色间消
灭了对手,联合这些人马,坐上了第一把交椅。传说他十分能干,手下有五十个最
为出色的人物,都是首屈一指的好汉,也无一例外地成了五十王的手下。人们猜想
五十王的名字就是由此而来。
促使五十王成名的有很多事,就像夏天夜空里一颗无名的星辰经千万年的沉默
千百次撞击终于成为灿烂惊人的流星一样。
那是一个多风的白天,离泗口城约20里的一座山里,一个自广东来的沈姓客商
被抢,随呼啸来去赤面纹身的强盗而去的是大批财物和富商美貌的女儿如花,沈翁
幸免于难仅仅因为他急中生智趴在地上蒙混过关,事实上他确实中了一刀。他在绿
树成荫空旷静谧的深山里急出一身冷汗。这时他回身看见一个青年人站在树边看他。
没人知道他何时来是否目睹了抢劫的全过程。沈翁哀哀地哭泣,青年走到他面前,
沈翁绝望之中抓住他的手说,你为我去把她抢回来,我的如花女儿啊。说着老泪纵
横。青年不动,只是冷眼看他。然而不管他当时想的是什么,当晚他便出现在抢劫
者的山洞里。人们说他从容地从围绕火堆而坐的强盗群中走过去,走进石洞的尽头,
那里盗匪正准备与他抢来的新娘共度良宵。青年不久又只身走回,在最亮的火堆旁
他向众人宣告:我已杀了他,我是你们的头。人们说他真的是那样说的,平淡从容
然而像极了一位叱咤风云的首领。火吹得未燃尽的火堆哔卟作响,然而奇怪的是没
有人企图上去为他们匪首复仇。他们在一刹那间被他的气度吓住了。毕竟说到底,
这个人做首领或者那个人做首领对他们个人来说并没什么两样,一样地打家劫舍,
杀人放火。他们静默片刻之后便又若无其事地喝酒赌钱,很快地承认了青年声势凌
厉从容自若然而充满霸气的夺位。
然而,据另一些知情人叙述,事情的经过并不完全如此。青年在整个过程中始
终做到了深思熟虑,千算万算,事情的每一步发展无不落入他的掌握之中,他并不
是孤身作战,至少在群盗中间他有两个相交颇深的好友,吴槐即是其一。
这个青年即是五十王。从此他开始了他极其短暂然而灿烂无比的生涯。人们纷
纷传说有关他的一切。然而关于那个富翁和他的女儿却很少提起。五十王在此之后
在短短的时间内招兵买马,队伍扩充得极其众多。于是人们悄悄传说他得了富翁的
一大笔财富,那是他一生敛集的心血。五十王并不十分心慈,富翁刚刚在家翘首盼
望他那笔失而复得的财富和女儿,便在一天夜里不明不白地失踪。
至于沈如花,那个神秘的女子在五十王杀了匪首之后便也失踪了,五十王甚至
未来得及看清她隐藏在黑暗里的脸。在重新步入山洞后,他发现除了地上留有一只
手镯之外,洞内一无所有。那个美丽的女子早已不见踪影。五十王并未惆怅许久,
可是那饰物背后的两个字却引起他的注意。
那年是1896年末,我3岁,大哥在25岁时成为五十王。而我正在安华小镇的家里
傍着秀水婆婆等大哥宙夕阳里归来。青山寂寞而温馨。当我了解这一切事情后,我
对自己说,我情愿不再长大。
在大哥以之为据点的深山里,高高的山顶上有一座破败的洁净的尼庵名为红莲
庵,供奉的观音极其美丽脱俗。在大哥从容地走向火堆时,遥远的莲花庵里正香烟
缭绕,似梦非梦一般冷淡而迷蒙的云雾中,一个瘦弱的尼姑在看不见的灰暗里正深
深地跪拜,深深地低着头。她那年只有12岁,自小便落发,师父净尘称她为慧明。
谁也不知道事情如何会演变到那一步,谁也不知道为什么慧明最终会出现在大
哥的传说里,成为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女子。
似乎只是命运的安排。
离红莲庵不远的地方有一道山溪,山泉极其甘美。五十王每隔一月便来此地饮
马,随后匆匆离去,年幼的慧明每次都驻足看他的背影,直至5年后五十王永远不再
回来。
当慧明长到17岁时,其时有些许人们正暗暗传扬五十王的死讯,传说像黑夜的
蝙蝠一样在暮色时分掠过每个灰暗的小镇。人们说不清五十王死亡的具体细节。慧
明似乎在一开始并不知晓这突降的命运。只是有一个黄昏,慧明僧衣如夜默默走进
师父的僧房说,“师父,我将出外云游四海。”她的声音平静,然而师父感到深深
的震惊,她的眉眼清冷无比,师父在暗寂的佛堂里忽然感到深深的寒意。我曾猜想
慧明与师父告别的场面一定十分平静,充满了佛家空明而无所不在的宽容。
其时骤雨如歇,远山如画,空气纯净似水,红莲开了一池如火如焰。慧明僧衣
如夜,穿过佛堂前的莲池,孤注一掷地一步步走向千里红尘,身后师父的微微叹息
宛如地上的轻尘。
五
在大哥的坟前,我问秀水婆婆大哥的死因。我认定她是一切来龙去脉的知情者。
她平静然而悲恸地说,五十王是那夜在山里冒雪赶路,有狼,手下人马失前蹄,手
枪走火。
我曾千百次想象过大哥临死前的场景。那个遍地白雪碧蓝的寒夜里大哥的脸无
数次出现在我的梦中。我想大哥在那一瞬间一定会犹自牵挂着年幼的弟弟,不肯甘
心。我甚至想象大哥声嘶力竭地唤我:阿明。白雪飞扬,而我在遥远的小镇守候着
他的归来。艳艳的血在雪中盛开宛如红莲,大哥急急挣扎不肯归去。然而四周人的
脸却静穆如古树,寂天寞地只有白雪无言地坠落。想着我心中的痛苦无法抑制,然
后秀水婆婆一语击破我的梦幻。
如今我无法忆起当时的感受。后来阿宁告诉我,我当时出乎意料地平静。在泪
流满面地逼问秀水婆婆之后,得到回答却如此镇定真是不可思议。阿宁这么说的时
候,她已是我的妻子,我们走在上海的小巷里,槐花洁白楚楚动人,我把一朵花轻
轻替上妻的发髻。当我的手碰到她的黑发时不由停了一下,我仿佛觉到远处遥遥地
有莲花的清香,满地的红莲,我恍惚不是我自己,而成了大哥,我为一个女子弯腰
折一朵红莲,那女子却不是阿宁。然而这个奇怪的瞬间只是刹那。
阿宁把手放在我的手中,她说:“阿明,你怎么了?”往事仿佛一下子被阿宁
唤醒,我记得在大哥的坟边我忆起我自吴水集归来的那一晚,曾在深山中尾随我很
久的那只狼。我几乎相信了秀水婆婆的解释。然后我问秀水婆婆,那只狼呢?
阿宁说,“你记不记得你当时把秀水婆婆吓坏了,你那样恶狠狠地盯着她看。”
我拍拍她的手,茫然地笑。阿宁与我成婚时,只有17岁,纯净得仍像孩子,大哥的
死与我的切肤之痛自是不能深深体会。她连大哥都没见过。她出生时大哥已走了4年。
后来我想,当年阿宁只有4岁,她不可能对我有任何深的印象,定是我的神情吓着了
她。也有可能只是她长大以后孩子气的猜想罢了。阿宁总有着许多我不能知的能力,
有时她能令人吃惊地清晰忆起遥远的事,但有时又极为糊涂。我怀疑那个黄昏我凶
狠的眼神在她的生命中便是这样一种勉强可称为记忆的东西。
“那只狼跑了。”秀水婆婆平静地注视我。她知道我并不相信这个解释。大哥
的死因决不会轻松地概括为手枪走火。
我忆起曾尾随我的那只寂寞温和的狼,我不能维持平静。我问秀水婆婆是否小
林与吴槐谋杀大哥。我已厌倦了这一连串捉迷藏的往事,在那个明净清新的黄昏,
在大哥的坟前我决心寻出一切事实的真相。
秀水婆婆很是吃惊。她后来告诉阿宁说那天她在我身上看到了一丝五十王的气
质。在刹那问她深深地坠入到无穷的往事中去,因为她的眼神分明游离而迷茫。
幼时的经历及我少年时代已领悟的多变事实及充满挣扎和犹疑的人生使我相信,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事可以长久。任何不再有生命的人事都将被岁月带走,被尘世淡
忘。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才会苦苦挣扎在对大哥的记忆之中。大哥在19
00年死去,然而当1921年我自异乡归来重又回到泗口,我发现我的家乡乃至方圆儿
百里仍都活在大哥的传说与氛围之中。人们为他深深折服,在少年人的心里甚至充
满了不可知的敬仰。我并无讶然,只是再次觉得无法懂得生命所谓的含义。大哥实
际上比任何一个人都活得长久,他在家乡父老的心里年复一年地叱咤。秀水婆婆当
年便是如此沉落于大哥之死中的一个。
在那个下午她甚至失神,唤了一声五十王。我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同时她也
揭示了另一个谜,她轻轻地说,怎么可能呢,小林她是我女儿啊。她怎会杀死五十
王。
在岁月的迷雾里,秘密如山里的野百合顺序开放。我甚至有微微的喜悦。其时
我仍未见到小林。人们说,小林已移居小镇多年,自大哥死后,她仍在滚滚红尘中
谈笑自如,明眸善睐。她在安华镇上招揽了一批女子,仍做起生意,名为“艳春居”,
她的盛名仍如从前。几天后我走进她的院楼。在红焰的烛火下,我忽觉她其实已正
走向没落。她并不如吴槐一般酗酒,然而一举一动间,无不有生命的慵懒与寂寞。
欢乐于她转瞬即逝。我找她,只因无法确定究竟是不是她和吴槐谋杀大哥。我无法
确定她们这样做的原因。
六
1890年初,秀水婆婆晨起担水,院门外站着一个青年,怀抱幼儿,眉目从容深
邃且有一种气度。他向她打听小镇的情况,两天后便在秀水婆婆的隔壁住下。未几,
他又在镇中心买下李三的店铺。据说李三那年突然接到南洋儿子的来信,举家迁居。
幼儿是青年的弟弟,秀水婆婆在隔壁时时听见哥哥叹息,他害怕他的小弟无法健康
存活。于是有一晚秀水婆婆登门把小孩子接过来照应。当她抱着小孩转身出门时,
青年抢在前面深深地向她行礼。
青年为人极为谦和。然秀水婆婆冷眼相看,总觉他眉宇间有隐隐的锋芒透露,
有时他一个人在院子里静立,清凉透明的月光下,平白地便凝一身冷傲杀气,年长
日久,些些蛛丝马迹便无意间落在她的眼里。
第二年的盛夏,五十王声名大噪。青年深夜里叩响了秀水婆婆的门,他说,我
即是五十王,她说,“你又何必泄露秘密。”语调甚是温和。“官家正侦骑四出。”
他忽然噙泪,“阿明实是太小,如我死,委实放心不下。”她说,“自有手下人照
顾。”他摇头,“草莽而已。”“可是肝胆相照。”她紧钉一句。他默默不语,不
令人觉察地摇头。她问,“有什么不可靠。”他仍久久不语。或许他已经预见了那
未知的命运,然而他只担忧幼弟失去他在这世上如何存活。这一种焦的令他深夜求
助于一个孤独无依的女人。他说,“求你照看他,让他安全长大。如我死。”
秀水婆婆颔首答应,远处洁白的花香阵起阵歇。青年开门走进深深的夜色中,
也悠然走进那个下雪的午后,走进所有纷扬的传说中去。
秀水婆婆在他身后怔立许久。她俯视青年递在她手中的一枚手镯,侧里清晰地
刻着“秀水”二字。
青年即是我的大哥,那年他25岁,正是盛年。可他已考虑过死这个沉重的问题,
据秀水婆婆说,很久以来他已学会不再锋芒毕露,从他设计成为五十王这一事件便
可看出他的智谋深沉。
那个沈姓富商被劫的事传遍山乡,未几富翁见杀,女儿失踪,秀水婆婆已隐隐
有所猜测,待到见到手镯,秀水婆婆心中一片冰凉。12年来,她从未向任何人谈起
当年她为何抛下夫女,远远地从广东来到安华小镇居住。她更没想到终于追随她来
的丈夫与女儿竟遭致如此命运,奇怪的是,在以后的岁月里,秀水婆婆在叙述丈夫
被杀一事始终表现得相当冷淡,似乎已无半分恩情。但我猜想她一定为女儿的自堕
风尘而自责不已。
沈姓客商死后一月,吴水集新来一位风尘女子小林,据说来自南京,色艺俱佳。
秀水婆婆一日来到吴水集,从她不远处擦身而过的小林的身影面容使她刹那间如受
重击。“如花。”她在心里唤这个名字。她急急赶往“艳春居”,她略略迟疑然而
流泪唤她女儿的小名,如花,我的孩子,你为什么会这样。人人称之为小林的如花
睁眼问她:怎样?你不知这种日子我已过了多年?她哑然。12年前她离开女儿时是
那样断然绝然。那边如花又说,其实爹也是多余,千里迢迢把我从南京领出来,想
和你一起相守余年,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把我救活,其实一开始他就注定不会成功,
他已输定。我早已死掉。如花如是说,神色凄然,正午的“艳春居”艳丽而慵懒。
淡金色的阳光如同一把失了锋的长剑斜斜地劈在空中,一切尘世的纠葛和烟云在这
无年岁的永远的笙歌夜夜中似乎都无足轻重,都失了面目重量。如花倚在木楼的窗
口前,伸出纤长的食指调嫣红的胭脂。突然她问,那你呢,12年前你来到这里又为
什么?秀水婆婆凝视着,目光迟迟。她打量着她的女儿如花,她有着瘦削的轮廓鲜
明的脸颊,浓烈的眉目,一转眼间有灿烂的光彩。额头光洁骄傲,像她的父亲,然
而岁月无情,一双半睁的眼睛里已有沉沉的倦意——分明是一副大家闺秀的长相,
然而……她不禁心中一寒,眼前的如花不就是12年前的自己。尘世无情。当年自己
便也是如此,寂寞的人生却总是有一颗不肯甘心的心——那又怎样。自己还好些,
如今女儿却是比她更沉沦,更没有求生的希望,她恐惧地张了张嘴:如花。如花的
手心里满是粉红莹白的胭脂,她伸手去抹脸颊,水色的肌肤上渐渐出现了一朵渐红
渐淡的海棠。她斜视了母亲一眼,笑笑说,如花死了。叫我小林。男人们都这么叫
我。当年你的情人叫你什么?秀水婆婆不能作声。金色的阳光里飘着细细的尘埃,
她觉得自己正走进一个挣脱不掉的噩梦之中。12年前的旧事又回来了。她面对着年
轻的自己。丈夫才高志满,长袖善舞,日日周旋于上流的名士淑女间。而出身书香
门第的她冷眼相看这一切。骨子里与其说是清高,莫如说是交际的无能:她分不清
任何一种场合似真似假的感情流露与勾心斗角。她站在楼梯口,看着丈夫送往迎来,
她会暗暗地惊奇,结婚多年,她才发觉丈夫和她根本是两路人,像两路来自不同方
向的风,初时是纠集并肩着一路前行,尽管时合时分。然而到后来,她的风慢慢地
消磨在黯淡的沙尘之中,而他却始终进趋自如,世界是他的。她已30出头,她将缓
缓老去,而他仍然非常年轻——慢慢地他将借口不回家,在外结识年轻的女孩子,
或者是少不更事纯纯的女学生,或者是家贫的小家碧玉,抑或是举手投足间皆不同
凡响的风尘女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分别?她懂得她丈夫的脾性,多半是在外置了
房子藏娇,然后是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这还是好的。彼此客客气气相敬如宾。骨子
里谁都明镜般雪亮伶俐……她蓦地打了一个寒噤。窗外春意浓浓,而生命又何其短
暂。不,她不能这么就此甘心。她仍站在楼梯口,扶手上的一抹流光孤注一掷地一
路倾泻下去,管不住地倾泻下去,通向灯火辉煌的滚滚尘世。她微笑了,恰恰此时
灯光跳了跳,在她的脸庞上一掠而过,再亮时,她已举步走下楼梯。仿佛又没笑。
35岁时过生日,丈夫从京城请了最有名的昆戏班子,台上杜丽娘睁着满是沧桑
的眼睛叫一声,“呀,原来似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如何付与了断壁残垣……”
丝竹声里,在台下的她无意间觉得怅怅的失神。手里握的花不觉中散落一地。夜来,
她去院中,月色有着冰一般的光泽却无半分寒气。她觉是不耐烦。路的尽头有一个
白色的背影在黑暗里看月。他转头,年轻的脸上是方才台上杜丽娘的眼睛。他无所
谓,20岁即名满天下的红伶,有着太多的无所谓。眼前这个苍白无言女人在黑夜里
魅力非凡……只是,不要有麻烦,她的丈夫沈双木在广东是炙手可热的军界实权派
人士,希望她只是那种逢场作戏的女人。他隐隐觉得危险。
他在广东呆了两个月。她始终是淡淡的,他犹疑不定之际忽然心热起来,甚至
策划要带她走。她想这不过是玩笑罢了——不可能的,谁都犯不着。然而两个月后
的一天早上,他便不明不白地失踪了。她不动声色。她不提,她丈夫也不提。有时
夜里醒来,睡眼蒙胧地看着天空:也许是逃了,也许是死了,谁知道呢——什么都
是可能的。35年来,她觉得厌倦同时又似乎有一种了悟:一切都是过眼烟云。35年
的年华如是,一夜恩情如是。
她给丈夫留下一封信,细细说明缘由。她不能给他留下一个未解的谜。她来到
了安华:
12年的幽居生活,悠悠而无人过问地度过。她以为此生就此了结。然而,12年
后丈夫终于携女一路赶来寻她。她猛然间觉到了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如今女儿又
在步她的后尘,并且采取的是这样一种残酷而绝望的方式。
丈夫两个月前曾来找过她,他已经孤身一人。12年的光阴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
太多痕迹,但是一双眼睛老了,她不由得暗生怜惜。丈夫絮絮地告诉她,如花性格
全然不像她,15岁便出走,不久前才派人找到,在南京。丈夫眼里的难堪使她顿时
知晓了女儿的命运。她觉得沉重的刺痛。她不肯离开安华,如丈夫所说的另择地方
安居。丈夫空白地失着神。他失了妻子,又失了女儿。但他至今也弄不明白妻子、
女儿怎样会舍弃安逸的生活离他而去。他枉自聪明一世,独独参不透这一点。
当我终于有机会细听秀水婆婆的一切恩怨时,正是那天在大哥的坟前。她道尽
一切恩怨,然而十分平静。
我又一次想起国文老师的名言。每个良家女子都有出逃的潜意识。我说过他的
话不尽全对。然而千百年来我们一直恪守着一种安稳平和的处世原则,但是这其中
总有不安份的伺机反抗。命运使人们相信偶然,造成秀水婆婆出逃的契机是一个夜
晚偶然的一句若有若无的唱词,而如花的出走无疑源自于秀水婆婆遥远的令人难以
捉摸的留书告别——不管如何,留给女儿的难堪总是一样的。细细推断起来,我大
哥的死竟也与秀水婆婆出走的那个月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不是那一句唱词,
如果秀水不曾出走,如果小林和沈双木不曾来到安华……如果。
秀水不知道丈夫是用尽了什么办法把女儿千里迢迢从南京带来,宛如倦游的云
彩归于天空一样,来苦苦寻求与她共度残生的机会。她想,他真的是老了。也许是
这几年官场混得不如意,她不愿作太多猜测,但是从他的神色间觉察到这一点。不
管怎样,丈夫来找她,并且死了,女儿又重堕风尘。她难以维持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有时也会觉得自己真是个淡薄的女人。对丈夫的感情算是完了。而女儿呢,她出
走时女儿才10岁,瘦弱而受惊的神态有时会令她在午夜惊醒。她自小倔强,简直不
像她的女儿,自小跟着奶妈长大,与自己本来就淡薄得很,慢慢地她几乎在安华的
生活里忘记了她的容貌——只是此时,女儿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她震撼地惊见12年
前的自己。她感到清醒的悲哀:命运是如此可怕地重蹈覆辙。
没人知道秀水婆婆究竟是如何在心里千回百转,总之她失败地离开了“艳春居”。
然而正如她在一次极偶然的机会对阿宁吐露真情:我从未为我所做的事后悔。阿宁
望着她心里的惊骇难以形容。秀水婆婆是如此一个意志坚定的女人,甚而不近人情,
阿宁从未见过她掉泪。
我执意不相信大哥死于手枪走火这种简单并且近乎荒谬的说法,于是在秀水婆
婆之后,我去找小林。大哥杀了小林的父亲沈双木,就凭这一点便足以使小林暗地
隐藏杀机多年。而吴槐可能做了她的帮手。
七
月色宁静肃杀。夜夜笙歌中流年易失。当小林无意间回眸对我的一瞬,我已有
如此强烈的感受。
她并未觉得讶异,只是凝望我:“你和五十王真是相像。”我惊住。她笑笑,
“时间过得真快,都8年了。”金红的月影一点点移,小林的微笑犹疑不定,刹那间
仿佛有明净的光亮在眼里,我几乎以为是她的泪水。
她沉默许久:你怀疑我杀了你大哥。似有丝寒意在夜色中漾开来。我在心里说
我只是想知道大哥死的真相,但是我没能出声,也许是小林一种无法形容的气质震
住了我。
实际上,我一直在细细地摹仿大哥的一切。我已养成习惯,无论遇到何事,我
总是穷思竭虑地猜想大哥碰到这种事,他会怎样。然而大部分时间我都发觉自己的
手足无措,不及应对,这令我隐隐地愤怒和无法自遣的悲伤。
我曾千百次地想过我持刀面对杀兄仇人。鲜红的血珠缓缓自自亮的刀刃滑落。
然而当我站在小林面前,面对她冷冷的微笑时,我觉出了自己的幼稚与不成熟。与
历经人世沧桑的小林相比,我的年轻显得可笑。一瞬间我几乎失了力气,我盼望这
一切快快过去。
仿佛是很长的时间,其实只不过是一刹那。我决定了要当一个杀手,让站在我
面前名为小林的女子去死,如果她真杀了大哥。
然而最后我仍没有杀死小林。我早说过,小林是一个镇静而极有心计的女子。
我一生所遇的女子莫不如此。无论她是否真的杀死大哥,她都不会束手就擒。她只
淡淡地反问:“如果你杀错了,你何以面对五十王?”她了悟我的全部心理过程。
在我15岁回乡的这一段日子里,家乡对于大哥的死的缄默终于告一段落。各种
传说像夏天的鸟儿早晨起飞晚上栖止。人们争先恐后地传说,仿佛自己是事实的目
击者。此刻想来,这其实是家乡人们在长期间静默的重压之后急欲有所解脱的一种
迫不及待的渴望。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人们其实是多么的软弱和无能,以至他们在大
哥死后8年才有一点血性谈论是非。然而8年来那一种重压是什么呢?起先我一直以
为大哥是被秘密谋杀。其实镇上绝大部分人对大哥的难逃厄运了如指掌。此时我从
秀水婆婆那儿知晓安华镇中的大部分子弟都曾投向五十王的队伍,安华是五十王部
队的一个秘密的据点和老巢。人们如黑夜的树,站着前前后后地目送大哥走向深深
的不可防范的杀机。
事实即是如此。只是我见小林之后才猛然顿悟到这一点。
在那个夜晚,我终于获得了一些有关大哥的第一手资料。尽管它或真或假地出
自小林口中而不能使我十分确定。
我的预感有一部分是正确的。小林痛恨大哥。在与大哥交往的5年中她从不隐瞒
这一点。即使对我叙说时亦是如此。据她说她的仇恨并不源自于父亲的被杀。她冷
淡地说他活该。小林曾是名动秦淮的青楼女子。多年来她在卖笑生涯中已如鱼得水,
与桃花胭脂的风光融为一体无法分割。大哥的出现及似乎洞察她一切背景身世的深
深的怜悯无疑破坏了她这种极端高傲的成就感。“艳春居”是五十王部队的另一个
秘密落脚点。谁也无法知晓大哥是怎样瞒过众人的耳目而只让少数追随者知晓他的
真容。他有时神秘莫测,但不管怎样,他成功了。事实上在五十王的部队里有着为
数不多但杀无赦的禁令,使众人保守秘密而大哥在二三个保镖保护下安然无恙。每
隔十天半月,吴水集的人们谁也不会注意到那个谦和老实的绸布庄杨老板即杀人如
麻的五十王匆匆跨进“艳春居”,在有些人眼中,小林和大哥甚至恩爱无比。小林
说,大哥对她极为有礼,甚至并不提防她。他有着令人奇怪的胆量。
小林始终未弄清大哥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大哥确是胆识过人还是犯了一个致
命的错误,他低估了小林或者说他从未正确估价过小林。小林在五十王不失礼貌的
周旋中觉得冷落的难堪,因此暗暗策划着一个五十王向她求饶的梦幻。
然而小林说她并未如愿,别人在她之前便已造成五十王的死亡。她最初不肯透
露她的计划。但她对大哥之死并不如秀水婆婆那样隐瞒,她直截了当:大哥是被谋
杀。然后又说凶手已死,是五十王的手下人复的仇,她轻描淡写。
事实上此时我已陷入了一个尴尬的漩涡。我竭力探寻大哥之死的来龙去脉。可
是众多的人物与事情呈现给我的只是一片令人困惑不已的片断。并且事情与事情也
缺乏必要的连接,各种人物的背景真假难分,但我认为这至少从侧面说明了一个现
象:大哥之死极其错综复杂。人们半真半假似真似假地隐瞒着事件的真相,或者说
混淆着事件的真相,而他们隐瞒的对象即是我。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面对小林并明白了这一点。
按小林最初解释大哥是被一个客人谋杀,原因是最简单不过的争风吃醋之类的
事。听到这个解释我甚至失笑。这也是家乡的第三种传说。
那个夜晚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大哥在小林计划之前便已死去。小林此时己陷入
对大哥的回忆的半疯狂状态之中。她叙述了她尚未成功的计划的一切细节。她采取
最传统的手法即报告官府。官府对五十王多次诱捕未成功,正自恼羞成怒。小林的
出头无疑正中他们下怀。
那个夜晚白雪飞扬。“艳春居”内春意融融,歌红舞翠。小林正倚在窗前怅然
若失。长街的尽头,五十王戴着斗笠与吴槐匆匆走近。小林嘴角泛出笑意。五十王
说,小林,请你出去一下。吴槐始终垂着头。小林突然爆发似地对他们喊:你别以
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大哥冷静地拉开她的手。吴槐在旁边侧过了脸。小林住手,
许久,平静地离去。雪花飞扬,小林泪如雨下。过二个时辰隔着二条街官府的兵便
会如虎狼而来。屋内这个骄横不可一世的男人顷刻间便会束手待擒,还有吴槐,不
合时宜地引五十王为知己,追随其后,他凭什么得到朋友,得到快乐?他该下地狱,
她要让他出卖朋友,要他看着五十王死,从此再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自己多年来
就是这样过来的,为什么吴槐就该快乐轻松起来。小林冷笑着,觉着内心有一种快
乐。小林说,父亲,我给你报仇。但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这句话。她寂寞地笑,我
为我自己。笑完又哭。然后她到楼下去,她要在官兵到来前便远远离开这是非之地。
这时吴槐在她身边侧身而过,她知道五十王已交待完毕,屋里只剩下他一人,正如
她所愿。灯光辉煌,“艳春居”的楼梯又陡又直,小林一路扶着水滑朱红的扶手下
来,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溜,隔壁的莺歌燕舞丝丝钻入她的耳朵,像冰冷的雪花。
忽然石破天惊般一句:“呀,原来似这般似水流年,如花美眷……”,母亲的脸悠
忽而过,美丽又哀伤。小林忽然觉得自己在顷刻间体会了母亲的心情;当路已走尽
又无退路时我们该怎么办?小林颤抖起来,仿佛置身于深深的充满野气的深山。五
十王、五十王,窗外涛声浓重,夜色里风暴声合成巨大的回响,五十王,五十王我
要你死,小林不出声地狂笑,然而一凝神间她发觉自己已泪流满面,她知道五十王
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归根到底只是一个替死鬼。她渴望看到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惊慌
与失色。窗外涛声如海,小林蓦地惊叫一声,跌跌撞撞就往楼下跑,风匆匆地掠过,
夜里的鸟儿忽地惊飞,雪扬上了半空又沉沉坠下。小林停步,在四叔的窗外。他已
沉沉入睡。他已不再年轻。小林心中一阵疼痛,她决意在今晚再赌一次。前一次已
输尽了她所有的青春年华。这一次再输,她真的一无所有了。她笑。
她推开门对吴槐说,你去杀了他,杀了五十王,杀了他有黄金千两美女如云。
四叔垂首:我对不起你,当年我抛下你一走了之,她恍如未闻地重复:你去杀了他,
我再次给你机会,当年你为了我父亲的一千大洋就扔下我逃回这里。你不是爱钱,
你只是骨子里的胆小无能。你们家终于还是败了;你的兄弟吃喝嫖赌,可是你还远
不如他们,你没用透顶。你说你对不起我,那好,你做一样对得起我,让我瞧得起
你的事,你去杀了五十王,或者,你去报告官府。我恨透了五十王,你为我去杀了
他。
吴槐怔怔地看着小林,不能呵,我不能。他哀求小林,我和他是朋友,我不能
害他,吴槐不知所措地重复。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小林面前忽然闪过五十王的身影。她望着这个哀哀低哭的
男人,忽然软了下来。她发觉自己早已输得一败涂地,于是,她想回头了。
小林骨子里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尽管她10余年来过关斩将杀进杀出享尽风光,
骨子里她仍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她咬牙切齿地要杀五十王,为自己的虚荣复仇让吴
槐再次坠入地狱。然而当她真正联想到这以后一连串血淋淋的事实时,她不由自主
地想后退了。尽管她恨五十王。
泗口有五十王的部下和得力助手,这晚他们正在那儿劫狱救一位神秘人物。吴
水集宛如死城,只剩下五十王是孤独的行者。小林在那一刻忽然十分清醒坚定。她
知道五十王一旦被捕不会马上处死,而要解到省府去,这短短一夜之间,是五十王
获得生还的唯一转机。
吴槐心急慌忙地起程。山林里淡淡的雪光反射照亮了他的身影。小林倚在“艳
春居”的后门不敢挪步上楼去看五十王束手就擒的惨样,她只是怔怔地站在黑影里。
小林白白等了一夜,官兵并没有来。小林的告密信宛如石沉大海。太阳初升之
时,她明白官兵再也不会来了,她似乎在夜的等待中耗尽生命。她勉强上楼,眼前
的景象却使她半晌无法动弹。
大哥俯身在楼板上。冬夜里鲜血已凝结为寂寞的山花在他的额头。
小林对我说起时,竟然失声痛哭,我凝视着她,再次感到凝结在小林身上那种
复杂的气质。是不是小林曾深爱大哥?我甚至起了这样的念头。但我知道这是不可
能的。小林与吴槐是同一条山脉上的两棵树,貌似遥远实则已无法分离。培植他们
的是过去岁月里那些共同的回忆。小林一生中除了吴槐不可能有其他男人。
我成年后曾托吴泽打听过小林那封告密信的下落,那时他已是泗口县长,查遍
所有的档案一无所获。小林所讲述的故事仿佛只是二个梦。
接着有一件事中断了我对大哥之死的苦苦追查。
八
那年冬天,秀水婆婆死了。我被大哥的部下带到广州上学。那年我16岁。动身
时我忽然忆起6岁时带我到泗口的大哥的两个部下。他们的脸忽然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觉得我想念他们,然而那想念也是一刹那。生命中许多事都是一刹
我在广州的陆军学堂日日操练,过一种简单不过的生活大哥的传奇故事使我深
深向往一种戎马生涯。我几乎是在下意识中一步一个脚印地追随着我所了解到、想
象到的大哥的足迹和人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大哥也曾在这个学校上过学。
这使我狂喜之余又略略惊于命运的重复与不可知性,它如此处心积虑地造成我与大
哥的足迹暗合。这究竟是祸是福。
据说大哥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学生,爱穿着白衬衫骑马。唱歌,卷着袖子在水
房里哗哗地洗衣,同时大哥也不止一次和人打架,听大哥的故事使我的心底溢满了
笑和眼泪。
同时我还听到了沈双木,这个不可一世的权力人物的种种轶事,传说他曾任陆
军学堂的校长,并亲自参与政府与学生间的多次冲突。人们说他残暴,我不知道他
是否就是秀水婆婆的丈夫。
1911年时局愈乱,广州起义爆发。我在战乱中负了伤并在一位不知名的军官的
安排下,去云南做了一名教书匠。在山间我养伤,并时时听见昔日同学屡遭逮捕、
枪杀的消息。我忽然逃避了战争和奋斗。1915年云南起义,我在云南也呆不下去。
所以一俟时局稍稍稳定,便去了上海,此时已是1920年,我已经27岁。
在不平凡的童年与少年之后,我的生活突然转入了一段静谧与安宁;世事风云
变幻,而我却奇怪地失了勇气。我渴望过与世无争的生活,像一支歌已经唱尽,在
我的生命里是空空的寂静,已无别的旋律可言。
我在上海任一家小报编辑,闲来以写文章度日。多年的关山漂泊,已使我年少
时候的锐气磨去大半。好在我本来就无多少话,别人看我只是平庸的百姓而已,而
我自己,已感到了生命的暮气沉沉。岁月如流,我已不会时时想起大哥,也许是不
敢想。大哥永是我心目中的英雄与浪子,是我胸中难以愈合的伤口。幼年时与大哥
贫困相依的快乐时光,偶尔使我在睡梦中泪流满面。
有一天我从报馆回来,街对面一个女子正从黄包车上下来,走进我左手拐弯的
弄堂。我在她身后站立许久,那是阿宁。第二天我便在同样的时间碰到了她,她文
雅动人,但是一双眼睛依旧。她一下子便认出了我。秀水婆婆死后她母亲的哥哥把
她从安华接到了上海抚养。
那年夏天我时常在傍晚时分到她家接她出来,然后沿着街道久久地散步。街边
的悬铃木开满了紫色大朵的花,一串串,极为繁茂。
三个月后我们结了婚。婚后,阿宁没有工作,我必须负担两个人的生活,日子
有时过得拮据。但阿宁很会操持家务,使我略略轻松。翌年,我决定带阿宁回安华。
这也是她的意思。她要祭拜她父母的墓,而我,也要回去看大哥。
1921年的四川,时局仍然不稳。但我的家乡大概因为偏僻的缘故,仍然日子过
得平稳简单。
我和阿宁没有直接回家乡,而是住在泗口城的吴泽的家里。吴泽那时在泗口城
已有地位,是县长。但吴水集吴家其时已中落许久,听他说吴家的深宅大院如今已
颓败不堪,10余年来风风雨雨,老宅中人大半移居他处,或者死亡。
此时小林已离开安华。无人知道她的踪迹。据说是在吴槐死后。
老同学相见十分欣喜。当晚喝了不少酒,谈起少年时的许多往事。阿宁坐在一
旁相陪。吴泽忽生感慨:“世事难料,你和阿宁真是有缘。记得那个音乐教师吗,
死啦。”
我微微震惊。
吴泽喝了一口酒,“是手枪。杀了他丈夫韩光,随后自杀。”他略带苦涩地笑,
然后说:“血倒是没流多少,也没挣扎,很干脆地去了。”
我一时想不起说什么,于是两人默然许久。世上难以明言的意外事实是太多,
实在不值得大多惊讶。吴泽说,可惜韩光与音乐老师真是一对郎才女貌。他重重地
叹气。吴泽也是如此的未老先衰,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然后他似不经意地说,有人传说音乐老师便是多年前红莲庵里走失的小尼慧明。
两天后,我和阿宁游颖山。阿宁像一个孩子般雀跃,我牵着她的手,我们来到
了半山,忽见有瀑布倾泻而下。时值晚春,然而瀑布边却有几株桃树开得云霞灿烂。
我暗暗惊异,然而又一阵恍惚,仿佛一些熟悉的旧事扑面而来。刹那间似有马嘶鸣
的声音。我想我是失神了。
经过瀑布是一座小小的庙宇,庙里只有一位极清癯的老尼净尘。令我惊奇的是
她识得我,她向我温颜一笑,我有一种奇怪的熟识的感觉,她已风烛残年,然而非
常地平静知足,是我一生见过的最为安详的女子。然后我发觉她注视我的眼神忧伤
温和,我甚至注意到她在微微摇头。
只剩我和净尘在佛堂静坐时,她说我知道你是五十王的弟弟。我看她,她摇头
叹,你实在不像你大哥。我若无其事地仰天笑,当然不像。她点点头,当然不像。
我忽然烦躁起来。
她说,“许多事是强求不来的。年轻人,要随缘懂不懂。”她的眼睛里有许多
内容,我无法读懂。其后她叙述慧明与韩光的故事。
一池红莲如焰,蛙声如雨如歌。沉默的慧明拜别师父后走向山脚下的滚滚红尘。
多年后泗口城里便盛传音乐女教师与骁勇的军官韩光婚恋的传奇故事。净尘得知这
一消息时,正是黑夜,庙外的悬崖上一蓬野菊开得渴望而悲哀。净尘的目光遥遥地
投向湮没在尘世里的慧明,不令人觉察地轻叹。
知徒莫如师。净尘一手把慧明教养成人,慧明的孤注一掷与毅然决然却是她始
料不及的。
光阴如驶,10年过去了,在世人差不多忘却了五十王的时候,慧明与韩光的双
双身死又一次惊动了方圆几百里。
师父叙述到此地时,我若有所动。她点点头,我问,“是否真是韩光?”她静
静地说,“慧明以为是。”“那么你呢?”她摇头,“我不知道。慧明并无片言留
下,但她如果不是确认韩光杀死五十王,她绝不会在隐忍10余年之后终于下手复仇。”
说着她闭目不语。
此时阿宁进来偎依在我身旁。她看着净尘一笑,伸手掠额前的发。当净尘的眼
光掠过她的手腕时,净尘的眼睛骤然一惊,随即安然。阿宁并没觉察,只是手上的
镯子向上捋了捋,是多年前秀水婆婆留给她的。
净尘送我和阿宁下山,我们平静地告别。走出很久,她却忽然追了上来。她走
至阿宁面前,轻轻地把一只晶美的镯子套上阿宁的手腕,两只一模一样的镯子轻轻
碰击,发出悦耳清冷的声音,并在一起是一对,她轻声说,“慧明的物事,留在我
这儿无益。”我和阿宁都无言以答。她忽然若有所思:“那一夜慧明枪杀韩光。月
色非常好,我听见慧明在叫我,师父我好痛、好痛,我就知道出事了。慧明这孩子……”
她轻叹,“她说我好痛,师父我好痛。”空山寂寞乌无声,净尘侧耳细听,干涸的
眼里总有无言的悲悯。我不敢回头。
九
在这以后的7天内,我把自己关在与大哥同居的老屋中,我不能睡觉。我决定不
再追究大哥的死因。我说不出原因,只是我对这种反反复复的生活已深深厌倦。
然后有一天,我的族人找到了我。我跟他回了山里,而把阿宁留在泗口。
我们这一族世代深居在深山密林中,外人对我们的礼俗和宗教有着太多的神秘
感与不理解。
族人晏七一路陪我,告诉我许多往事。26年前,我们与另一族人械斗,族人大
半伤亡。我的祖父与父母在同一天里死去。那时我只一岁。大哥杨家昌是族中的一
个叛逆性极强的子弟,但深受祖父宠爱,16岁时身为族长的祖父托一个进山的客商
带大哥到广州求学。祖父说,阿昌,我们这一族将来就要交给你了,你务必要带领
族人到最好的地方去发展,祖父说,我族人居此地已逾百年,此地风水至佳,然元
气已伤,再不走众神会怪罪。晏七告诉我,其时族人们在深山自种鸦片,毒雾已侵
袭了他们的灵魂,祖父有着深深的忧虑。
26年前,大哥突然回来,告诉祖父,他在广州参加了一场武装械斗,被官方追
捕,不得已逃回山里。族人们对此并无太多震惊,而对大哥的归来表示了莫大的热
情。然而我们族的对头获知这一信息后立即向官府告密。双方以前曾为鸦片生意而
有多种冲突,我们的几百亩好烟地使他们垂涎不已。一日,官兵忽然大举围山,族
人不肯束手就擒,于是引起械斗。仓皇中祖父逼大哥携我外逃,从此一过即是20余
年。
现今是我的祖母掌握族中大权。我的归来使她欣喜不已。她是一个多年吸食鸦
片然而面色丰润的老妇人。大哥与她十分相像。
不久,我发现祖母外表威严实则已走至生命尽头。她是一个不可一世然而已濒
临死亡的老人。族人间不乏英才,因而为了夺得祖母身后的大权暗地倾轧不已。祖
母当晚略带伤感地告诉我,这也是她急于把我们兄弟找回来的原因之一。只可惜大
哥已不在世,族人在两年前才打听到这一消息。
祖母历经人世沧桑,对世事已看得十分透彻。只是她在叙述族人的日趋堕落时
不无伤感和无力把握的愤怒感。我细细告诉她大哥身死的往事,她静静地听着,一
言不发。她目光犀利地发现她唯一的孙子已无法成为她的继承人,彼此实在太过生
疏。我想祖母是开始接受现实。不久,她安静而从容地安排所有一切她的身后事。
她指定了下任族长,族里有些许骚乱,但很快就平息了。
大约她知道我以后不会在族人中间呆太久,于是要求我在她有生之年尽力陪伴
她。我再一次目睹了一次死亡的全过程。在祖母的身边在一个濒死老人的慈爱中我
初次领略了家族间血浓于水的亲情。我相信这一段时光我们过得甚为平静快乐。
不久,祖母去世。我对旧族感到非常陌生。现任族长是一位极能干的青年人,
但是他似乎疑心我的回来有所图谋,这使我觉得非常无味。于是常在山野间走,而
不与族人多交往。翻过山有一眼神秘的石潭。晏七说,在外身死的那些孤魂野鬼总
会顺风而来,聚居在石潭底下。那是个非常冷清的地方,潭水极清。有时我想起大
哥的坟边也有这一个石潭,风吹过的时候,我想大哥会不会回来。
如此我在泗口与家乡之间一过就是10余年。我不适合外面的竞争世界。在小镇
上平安的生活使我不想另走他乡。
随着岁月的流逝,与幼年时相反,此地不再是我的伤心地,而是我梦中的世外
桃源。大哥的英灵照拂我。
我发现我的道路与大哥越来越近。不久我在大哥留下的店铺里做起了生意。小
镇日益繁荣。所不同的是大哥创建这店铺不过30,而我已是个日见衰老的中年男子。
十
现在是1940年,我没想到小林重又回来,她如此这般地唤我“阿明”。声音里
有一种奇怪的温和,仿佛童年的记忆。
我失神了许久。
阿宁说,你为什么不去找她,40余年你几乎只为你大哥而活。
我盛怒,然而阿宁又说,“该有个了结。”她十分平静,“阿明,试试只为我
也为你自己活好吗?”想了很久,我答应了她。
其时我服食鸦片已多年。我不清楚阿宁是否知道,但是我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
脸憔悴异常。有一晚我失手打碎了镜子,明亮的镜片在地上淡蓝明艳,仿佛是永恒
的月光。阿宁进来收拾,我的手上流了许多血。后来我看见阿宁在流泪,不出声的
那种。我想我活不了多久了。
但是不久以后我依然故我,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然而小林的到来使我无可逃避地感到人生如梦,甚至惊慌。我过去的一生皆在
是与不是的困惑中度过。间或复仇的念头像黑夜里闪过的流星。只不过30岁以前是
夏夜,流星众多证明我仍会挣扎,仍在挣扎,而40以后是冷冷的冬夜,我已枯槁。
现在我渴望死亡。
在我将结束一生之前,小林重新把五十王死的秘密带回给我。这次我决意不放
过。
小林终是这场事件中的关键人物。正如一开始人们所猜测的。在30年后我忽然
变得心如明镜。或许是临死之时我方能以这一种近乎局外人的清醒来看待过去的恩
恩怨怨。
这时吴泽来找我,我正要出去找小林。但我仍决定坐下来闲聊。30年都等过去
了,并不在乎多等这一会儿。我并不以为我有什么不对。我只是在出门时偶然遇到
老友,偶尔地坐下来喝一杯,闲聊而已。我的生命已无多;
其实此时小镇正面临着另一桩传说的起源,命运正悄悄逼近小林。我并未察觉。
天色尽黑。阿宁在房里,我和吴泽坐在废园中的竹椅上,身旁的树暗香半吐。
我没有让阿宁点灯。一瞬间我和吴泽仿佛又是在泗口上学时的两个瘦弱的少年。
吴泽用做梦般的声音徐徐谈起多年的往事。忽然他谈到了五十王,此时他仍不
知道五十王与我之间有何关联。他谈到了偶然路过泗口的一位新贵。据说他刚自英
国归来,极其飞黄腾达,宴间他偶然谈起30年前名噪一时的五十王与韩光。他们三
人同是广州求学时的好友。得知两人死讯,他黯然地谈起1895年那场失败的广州起
义。似乎是巧合,他并且谈起广州起义失败后他曾蛰居多时,终于被官方抓住,押
在离此地较远的另一座县城,但有一晚却神秘地被相救脱险。
吴泽有一句无一句他说着30余年来的生与死。我在黑暗里倾听,觉得生命静静
而无可挽回的流逝。
那个晚上我终于没能听到小林吐露真相。我凭着月色走在小镇的那条长街上。
两边间或漏出几线灯光泻在青石板地面上。夜风温柔,群山温柔。我觉出身后废园
中桂树的花香一路迤逦而来,我看见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大哥微笑地牵着我走向寂
寂的黑暗里去。
我想说,大哥,是否这40年来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
然后我听见街的另一头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匆匆而来,来人几乎迎面撞到我。我
站在一边,在擦肩而过的一瞬我忽然觉得恍然的熟识。其中的一个在走人黑暗之前
停步回头静静地注视我。仅仅是一刹那,然而童年时那两个骑马而来的黧黑汉子的
身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
我在片刻安定之后急奔起来。随后我在尽头的客栈里看见了死去的小林,她美
丽而安宁。
我忽然再也不能忆起大哥的脸及那个大雪纷扬的午后,仿佛一切从未发生,仿
佛我从未拥有生命。
生命如书,我已翻到了最后一页。
1991.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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