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王海鸰 > 大校的女儿 | 上页 下页 | |
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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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把出发时间、同行人员以及这几日的安排跟他细细说了一遍:出发日期是后天,与另外三个单位的三个人一起。我已跟妹妹通过电话,妹妹乘明天早晨的K36特快中午到京,接了海辰后一块乘原车返回。今天下午我要去商场里买一些必需的东西。我去买东西时海辰可以在家里玩电脑,也可以找同学。这时海辰已是一名五年级的小学生,十岁了。 海辰说:“我跟你一块买东西!”我警告他要买的东西很多。他一向最烦逛商场,除非是专门给他买玩具。“我跟你一块!”他固执地重复。 要买的东西的确多,主要是琐碎,得在商场里跑来跑去。防晒霜,避蚊油,纸短裤,纸扇子,胶卷,录音磁带,手电筒,电池,手电筒和电池这样联系紧密的两样东西都不在一块卖,甚至不在一个楼层,还要给海辰买乘火车路上要带的吃的。海辰始终跟着我跑来跑去,看我挑选,帮我拿挑好的东西,提示我该去的楼层,表现出前所未有过的耐心和安静。买齐东西出来已是晚上,我们进了商店旁边的麦当劳,他要了巨无霸套餐,我又给他单要了一个中薯条两个苹果派,自己什么都不要,我不喜欢麦当劳,宁肯回家下面条,但喜欢看他吃。麦当劳店里到处可见这种看着孩子吃的妈妈或爸爸,有的是不愿意吃,有的是舍不得吃,神情是一样的,通常比孩子更津津有味。海辰显然是饿了,喝了两口可乐,就从盒子里取出厚厚的巨无霸狠狠咬了一大口,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嘴里还嚼着就急急地把已咬了一口的汉堡包又放回了盒子:“妈妈咱们拿回家吃新闻联播快开始了!” 这天晚上的新闻里,一位陆军少将被洪水冲得不见了踪影,一位空军上尉牺牲了,均在湖北方向。海辰马上掉过头来问我: “妈妈你们是去哪儿来着?” “九江。江西那边。” “噢。”他略略松了口气,重新回过头去看电视。才发现,从前,我们对这一切的关注全然是旁观者的,带着旁观者事不关己的超然。 次日上午,我和海辰在家里待了一上午。收拾好我和他的东西后,就开始打印计划中要打印的东西,先是我们家所有银行存款的存单,再是借有我们家钱的两个人的名字以及她们的住址、电话。打完后印了两份,一份藏在了餐桌的夹层,让海辰记住;另一份连同海辰的户口本、我和彭湛的离婚协议书一起装在一个纸袋里,准备交给来接海辰的我的妹妹。我必须做好最后的、最周密的准备,否则,无法心安。中午,吃了简单的午餐,我送海辰去北京站,他坚持要自己背他的小背包,自己拎路上吃的东西,只让我拿着我的遮阳伞。那是一个干热的天,到处是轰轰烈烈的阳光,出租车不让进站,下车后,还有一段不短的路需步行。我撑着遮阳伞,他裸露着走在我的身边,小眉头由于强烈阳光的照射而微微蹙起。我要给他遮阳来着,他不让,由于我们俩身高的不一,一把遮阳伞顾了此就会失彼。 我们来到了北京站广场,广场上永远拥塞的人群都被太阳晒疏落了。进站后,妹妹已等在了那里,我送他们上车,直到广播让下车时才下来,下来后就跑到了他们坐席所在的窗下,等待车开,才待了不过几秒,就见海辰在车窗里同我打手势让我到车厢门口去,我去了,我到的时候他也到了,我们俩一个站在车厢里,一个站在车厢下,列车员隔在我们中间做着车开前的准备工作。海辰说: “妈妈,到了那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不过万一打不通,你也别着急。” “你尽量给我打一个!” “能打我肯定会打。你不能要求一定怎么样,万一做不到我会有压力。” “知道了。妈妈,到了那你千万记住不要住一层!”一路上,他一直很少说话,要说,就是这几句,翻来覆去。这时候,我看到他的眼圈红了,此前他一直表现得相当克制。他说:“妈妈,注意安全……” 我垂下眼睛,表示我不愿看到他的这个样子。这时我听到了列车员咣咣的关门声,同时听到海辰在关门前发出的一声急促的尖叫: “妈妈再见!” 我抬起头,看到他隔着门玻璃同我招手,脸上没有泪,只有一脸如天上日头般灿烂的假笑。 …… 那年他四岁。 那年他一直光洁如玉的皮肤上开始生出了茸茸的小汗毛。晚上,我坐在被窝里,他坐在我的怀里,听我讲画书。正讲着,他突然说:“妈妈,怎么我一看到光身子的小机机就直?”我问:“哪里有光身子的?”他用小指头点着画书上一群不穿衣服的土人,其实土人的禾幺.处画家全都很负责任地用植物叶子遮住了,前后都没有露着。他说:“这不是吗?”说着还把身前的被子推开,让我看他的小机机,自己也低下头看,一脸的纳闷。那一次我没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我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搂着他的小身体,下巴颏搁在他香喷喷的头发里,低吟浅唱般道:“海辰,不要长大了,永远就这么大,跟着妈妈,好吗?”…… 为赶一部重要的稿子,我必须跟他分开一段时间。妹妹利用休假来我这里照顾他。分离时是晚上,我把他安置上床后便去客厅等来接我走的汽车。门铃响了。“妈妈!”卧室里立刻传来了他的叫声。我走进卧室。“什么事,海辰?”我在声音里有意加了点责备。“是司机叔叔来了吗?……别忘了告诉他你要去哪儿。”“不会的。我告诉他,你放心。”这时我应转身走开,但最终还是没有克制住自己,我走到床前,握了握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小手,不料他一骨碌站起用两条结实的小手臂紧紧搂住了我的脖子,小脸在我的腮上下巴上蹭来蹭去,他已经满面泪水了,却就是不出声。他向我保证过不哭的,他大概认为只要不出声就不能算哭,我没说话,怕我会哭,我不能哭,我是他的榜样。用了点力气才将他的小手臂拉开,他没有坚持,躺下用被子蒙住头便像任何一个伤心难过的幼儿那样放声大哭了,他以为被子会帮他遮盖哭声的,毕竟,他才只有四岁。那一刻我心灰意冷万念俱无,想,不走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里,守着我的小儿子。可是我不能,哪怕为了儿子,我也不能平庸…… 那年他五岁。 他在卫生间玩水,待我进去时发现还剩小半卷的手纸已被全部扔进了马桶里。他已经这样大了,怎么可以一再出现这种毫无道理毫无逻辑的行为?我怒不可遏。他一言不发地听着我发泄,插空说了句:“我现在不跟你解释,待会儿再解释。”说完转身走了出去。我目瞪口呆了片刻后意识到,他长大了,不可阻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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