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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我大说先还帐哩!这么些年咱家欠队上的帐不少,大说,做人要讲个信义,借了帐不能不还。”

  “那房子,什么时候盖呢?”

  “收了麦,卖了粮食,就盖屋。”

  “你家咋不去做生意?光死种粮食。也种点别的,上街卖去。”

  “我大说了,最要紧的是粮食。有了粮食,什么也不怕了。再说——”

  “再说什么?”

  “我大说,咱是本分人,不是生意人。”

  “做生意怎么啦?”

  “那得会坑人,心要狠才管。”

  “一街都是做生意的,一街都是狼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一颗石子扔进了大沟,荡起一个水花,水花一圈一圈地荡开了。

  “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是怕为了盖房子,把你饿毁了。我知道你是个大肚汉。”

  “满地里青的黄的,什么不能吃?灰灰菜,妈妈菜。”

  “吃得你生浮肿病。我大是生浮肿病死的。”

  “不能。我娘说是把粮食都卖了,总还要留一点儿。”

  “这才对了。”

  风吹过树林子,一大沟的水微微荡起波纹,闪闪地亮。

  “你在想什么!翠。”

  “我想,以后来,我带馍馍给你吃。”

  三十七

  鲍仁文跟着老胡,在县一招住了三天。说是合作,其实就是鲍仁文提供材料,老胡执笔。写完之后,再让鲍仁文看一遍,看有哪些地方失真,不符合事实的。鲍仁文指出后,老胡就改去。弄了两天,鲍仁文只动了嘴,却没有动笔,心里是很不过瘾的。

  而这三天与老胡的接触,却使他打破了一些对记者的神秘感。他没料到记者也是和他一样的人,要吃饭,要睡觉,睡觉还打呼,打得如雷贯耳,害得他两宿没睡踏实。而且他晓得了老胡比他要小三四岁,插过队,然后自学成才,进了报社。他有时请鲍仁文喝酒,喝多了就发牢骚。抱怨自己没有文凭,如何地吃不开。房子挤,工资低,奖金制尚在争取之中,等等,等等。鲍仁文只是不明白,从事这么崇高的事业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俗事的困扰。而有了这许多繁朵俗事的打扰,还怎么能够对人类的灵魂开展工作!

  当他从县城往家走的时候,心里充满了一种失落的感觉。不过,等他进了小鲍庄,面对着人们完全改变了的尊敬的目光时,那失落感又消失了,内心渐渐地充实起来。一周以后,《晓星报》上头条登出了文章:《鲍山下的小英雄》。他的名字赫然地用铅字印在了题目下边。老胡后边。他对着那报纸,心跳得厉害,象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镇定了一会儿,他开始看文章,心跳渐渐缓了下来,正常了。文章里没有一句是他写的。他慢慢地平静下来,又从头看了一遍。这一遍,他发现有几句话一定是出自于他最早的原稿。比如:“死亡面前,他把生留给他人,把死留给了自己”。这句话在原稿上,他记得就有的。当他看到第五、六遍的时候,他从字里行间看到了自己的劳动。他确确实实地认可了,这是老胡的文章,也是他鲍仁文的文章。他的文章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他的名字,终于用铅字印出来了。这铅字,便是一种认可,一种肯定。他的名字不再是无足轻重的。他的存在象是更加确定,更加切实了。如果说他原本对自己是否存在还有一些怀疑,一些犹豫,一些不敢肯定,那么这会儿,是完完全全放心了。

  文化子把这文章念给他大他娘听,不料他大他娘脸上却淡淡的,好象在听一个别人家的故事似的。那些激动人心的话,对他大他娘作用不大似的。文章里的捞渣,离他们象是远了,生分了。只是当文章提到鲍彦山的名字时,鲍彦山抬起头问了一声:

  “提我了?”

  “提你了,你是捞渣的大嘛!”

  “提我干啥,怪没趣儿的。”

  “你是捞渣的大嘛!”

  他便不再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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